第六十六回 師爺不斬無名輩【一】
隨著技術的發展,越來越多千百年前難得一見的玩意兒變得隨處可見。
千百年前,孔明燈尚且是軍隊之中才會使用的玩意兒,尋常百姓別說見過、根本就是聞所未聞;每年元宵之時京城夜空之中綻放的花火對於大魏而言並非是什麼稀罕玩意兒,但若是放在千年前,那些這些花火只怕會被懵懂無知的老百姓們視作神仙顯靈;而秦淮河上的畫舫落在魏人的眼中不過是招搖華麗了些而已,但若是將這些畫舫放到三國爭雄的年頭,只怕這種規格的船隻當場便會化作江河之上的無敵戰船,在那個年代的舢板之中所向披靡.……
歷史的洪流裹挾著無數的進步與退步,雄霸天下的王朝會傾覆,權傾朝野的權臣會身死,反倒是那些「無病呻吟」與「奇技淫巧」流傳至今,留存在了人世之間。
——但是。
不論這些工匠技術如何發展,老生也不認為會發展到現在他所看到的這一幕的程度——或許數百年後,人可以在天上飛,可以隔著千百里便與人交談,可以在一日之間建起一座雄城,但縱使如此,也絕不可能在家裡備上一座他現在所看到的床弩才是。
他現在所看到的,便是一座床弩。
放在藺一笑身邊的床弩,不該出現在這裡、更該出現在北境邊關的城牆之上的床弩。
於是老生咽了口唾沫。
他的額頭上第一次出現了汗水。
任誰被一根八尺長的巨箭指著胸膛,額頭上都會滲出汗水的。
「.……床弩?」
老生看著與自己的距離約莫只有三丈的藺一笑,看著站在床弩后操縱著床弩的辛詞,看著床弩之上那根寒光閃閃的巨箭,臉上的笑容有些苦澀:「還是八牛弩?老朽居然能夠在戌亥八街里見到這種物件?——鐵大人可真是手眼通天啊,前些時日當街一揮手喚出了一隊神機弩手,今日卻又直接抬了一座八牛弩到老朽的眼前,看來工部那些主管軍械的狗官們都該拖出去殺頭了。」
藺一笑沒有說話,只是面帶冷笑地看著他。
辛詞也沒有說話,他雙手都放在床弩的機簧之上,只要藺一笑一聲令下,八牛弩之上的弩矢便會毫不猶豫地飛射而出,直射向三丈開外的老生——雖然八牛弩一向被人冠以「精度不佳」的惡名,然而眼下老生與八牛弩之間的距離僅僅只有三丈,僅僅三丈的距離這八牛弩若是射都能射歪來,那隻怕這種大型兵器早已被兵部淘汰了才是。
直到現在,老生才終於明白了剛才為什麼僅有鐵悵一人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八牛弩這種大型武器,根本就不是一兩人便能正常使用的。別的不說,就單單是將弩箭裝上八牛弩之上的這一步驟,便需要七八個人齊齊使力才能勉強做到——雖然八牛弩不一定要八頭牛才能拉開,但單單是依靠八個普通人,卻還是顯得勉強了些。
但藺一笑不是人,他是一頭黑熊。
八個人拉不開八牛弩,但八個人也撞不開一面牆。
藺一笑能夠輕而易舉地靠著身體撞穿高牆,那麼他自然也能夠輕而易舉地拉開八牛弩、將弩矢裝載於其上。
老生輕輕地閉上了眼。
大魏里的歐羅斯人並不少,這些金髮碧眼高鼻子的歐羅斯人總是喜歡操著一口蹩腳的官話,熱情至極地向每一個身邊人分享著歐羅斯的見聞與思想。
戌亥八街里當然也有歐羅斯人,幾年前的戌亥八街里有一位來自歐羅斯的神父,那位神父曾與老生分享過許多歐羅斯的名言警句與獨特思想。時至今日,老生幾乎將那位神父所說的一切忘了個一乾二淨,但有一句話老生卻一直記得,因為那種說法就連見多識廣如老生也覺得格外新奇與貼切。
——黑天鵝。
那些具有巨大的意外性、並且對後續的未來產生重大影響、但人們卻或多或少地認為它是可解釋和可預測的事情,被歐羅斯人稱之為黑天鵝。
而現在,這架八牛弩,就是老生的黑天鵝。
「.……原來如此,老朽總算是想起來了。」
老生緩緩地睜開了眼,目光落到了那座八牛弩之上,他的目光有些唏噓,也有幾分懷念:「老朽幾乎給忘了,十六年前的辛悲秋,就靠著這架八牛弩轟破了戌亥盟的大門,老朽當時就站在這架八牛弩的身邊,那時的辛悲秋一面操縱著這架八牛弩,一面向老朽吹噓著他就是因為這架八牛弩才被發配到了戌亥八街這鬼地方——想不到十六年後,老朽居然還能再一次它,只是沒想到,它的矛頭卻對向了老朽自己。」
他微微頓了頓,臉上閃過了幾分悲嘆:「十六年彈指一瞬,老朽現在只覺得造化弄人。」
藺一笑輕輕地眯了眯眼。
「只是據老朽所知,」
老生忽然側了側頭,臉上又一次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八牛弩這種東西,每一日都需要花上大量的時間與銀錢去保養它們,若是長時間將它擱置一旁不聞不問,那麼很快它便會腐朽損壞——然而眼下距離它上一次出箭已有十六年,老朽很懷疑這座八牛弩是否還有著當年的威勢,甚至老朽很懷疑它到底還能不能正常地射出弩箭。」
他笑了笑,慢慢地道:「畢竟,老朽並不認為小小的吃酒齋,能夠日復一日地保養著一座根本用不上的八牛弩,直到十六年後的現在。」
暴雨絲毫沒有減小的意思,落在老生的身上,也落在倒在地上的鐵悵身上。
老生輕輕地向前走了一步,踩碎了一片積雨。
機簧聲漸漸作響,那是八牛弩即將發射的聲音,十六年前老生便聽到過。
於是老生再一次停住了腳步。
他當然沒有他所說的那般勝券在握,真正勝券在握的人也絕不會像他剛才那般說出一大通話語來為自己壯膽——他在腦海之中想了很多,他不斷地思考著這座八牛弩到底還能不能正常運作,思考著藺一笑到底是在虛張聲勢還是真的在尋找著能夠將自己一箭斃命的機會。
而一切的關鍵,就在於藺一笑身邊的這座八牛弩。
只要他能夠確定這座八牛弩到底是否能夠正常運作,那麼一切問題便會立刻得到解答。
「.……哼,老朽幾乎被你們的虛張聲勢騙了過去。」
老生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那笑聲之中蘊含著無限的惡意:「若是這八牛弩真能正常運作,你們又豈會在這裡與老朽多費口舌?只怕早已是一箭穿了老朽的胸膛才是!」
「——閣下所言極是,只不過彼此彼此。」
倒在地上的鐵悵忽然聲音微弱地開口了,他閉著眼睛,輕聲道:「若是閣下真能篤定我們這八牛弩早已失去了作用,那又為何不趕緊向前走個兩步?——小詞畢竟沒有真正地使用過八牛弩,三丈開外雖然不至於射偏,但卻有可能只射中閣下的腹部或者半邊身子,屆時閣下要受的活罪鐵某人實在是連想都不敢想;只要閣下再向前走個兩步,我相信莫要說是小詞兒,就算是第一次見到八牛弩的藺二親自操刀,也能保證這八牛弩的弩矢準確至極地直接打爆閣下的腦子。」
他努力地撐起了自己的身子,在瓢潑大雨之中看著老生,忽然輕輕地咧了咧嘴。
「說起來,吃酒齋的後院是師爺與佛爺設下的禁地——這倒是奇了,您能不能替我想一想,為什麼吃酒齋這小小的後院,會成為那兩位的禁地呢?」
老生的臉色,再一次變得凝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