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有無盡雨,有無盡血【四】
趙霞客落入了性命攸關的下風,所幸那只是趙霞客而已。
就在「病」與「死」的利爪所構成的巨網籠罩住之時,辛曲和鐵悵終於動了。
十七年前,辛悲秋帶著趙霞客與自己的兩個孩子來到了戌亥八街,在十六年前的那一戰之中一人雙掌連敗戌亥盟七位高手,若非遭了戌亥盟兩位副盟主的聯手暗算,眼下戌亥八街之中必會有他的一席之地。
十六年後,身為辛悲秋的長女,辛曲的功夫縱使在師爺佛爺藺一笑的眼裡看來還算不上高手,但眼下含憤出手,那寄託著自己滿腔怒意捨生忘死的一掌,令得被她揮掌所向的「病」也不由自主地躲開了來!
而另一側,鐵悵卻是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他當然不能出手,他的秘密需要永遠地埋藏在他的心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縱使他和辛曲與趙霞客認識了足有十餘年,他也並不打算讓這兩人知曉自己埋藏在心底的那張底牌。
但他還有別的手段。
比如此前在夜色之中,他逼退刀馬旦的那一手暗器。
那當然不是暗器,縱使鐵悵比起普通人而言要略微強上那麼一點,一身輕功也頗有些門道,但暗器手法卻總是需要些內力才能施展出來的——他的暗器手法仰仗的是機簧之術,他的右手手臂上永遠綁著一個細小的黑色鐵筒,那鐵筒是多年前還能自如行動的天工在他十歲時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雖然直到現在鐵悵也沒想明白,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會把這麼一件殺人利器送給一個十歲大的孩子,天工的思路顯然和常人有著相當微妙的區別。
揮爪斬向趙霞客的死忽然身體微微一震,他分明什麼都還未曾看到,然而卻已經感覺到了一股寒意自鐵悵的身上傳了過來。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這個頭戴竹笠的男人手腕之上的雙爪頓時轉過了方向,那張原本襲向趙霞客的巨網在剎那間收縮到了自己的身前——那爪光雖然說是密不透風略微有些勉強,但要說是水潑不進,卻是一點也不誇張!
無數金鐵交鳴之聲在剎那間此起彼伏,黑色的細針在空中紛紛被斬為兩段,瞬息之間便在地面之上堆起了薄薄的一層——這細針的速度並不算快,但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之下,想要盡數攔截下來也絕對不算容易。然而老生麾下的這四人功夫卻的確有幾分可怕,饒是鐵悵這一次將自己鐵筒之中的細針一次性全部射了出去,卻依然是寸功未進!
「原來鐵大人也會使些暗器手段。」
老生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令得鐵悵的瞳孔不由自主地驟然一縮,因為那聲音離他實在是太近了些——顯而易見,老生並不打算袖手旁觀欣賞他們三人在生老病死的夾攻之下戰敗身死,他自己也加入了戰鬥,而他第一個要擊殺的目標,赫然便是三人之中理論上實力最弱的鐵悵!
老生的雙掌,已然裹挾著駭人的勁風,自鐵悵的身側襲擊而來!
嘭!
千鈞一髮之際,鐵悵手腕一抖,摺扇再一次化作了圓盾,險之又險地擋住了老生的手掌。只是手掌自然與刀鋒不同,鐵悵以摺扇擋住大正凈的刀鋒尚且被打得倒飛而出,而老生的內力卻又遠比大正凈高出不止一個層面,加之這兩掌又是全力揮出,他那泛著金輝的手掌與扇面幾乎是甫一接觸,鐵悵一口鮮血便噴涌而出,整隻手臂也在剎那間發出一聲脆響,呈一個詭異的角度扭向了一旁!
身體接觸牆面並且撞穿石牆的聲音並不怎麼好聽,但在老生耳里卻猶如仙樂——他一掌便將鐵悵轟得猶如斷線風箏一般倒飛而出,鐵悵噴出的鮮血從吃酒齋之內一直延伸到了屋外,可見其傷勢之嚴重。對於老生而言,雖然暫時無法確定鐵悵到底是身死與否,但至少他已經將鐵悵打成了重傷,縱使鐵悵有孔明再世的鬼才,在這樣的傷勢之下也難以再有任何作為!
現在他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便是確定鐵悵的傷勢。
「阿悵!」
辛曲眼見鐵悵被老生一掌轟出了吃酒齋轟飛到了後院之內,面色頓時不由得一急。雖然這些年來她與鐵悵早已不如幼時那般密切,但畢竟也是自幼便熟識的朋友。只是她尚未來得及行動,「病」卻猛然抬起了雙爪,六道寒光一上一下,同時襲向了辛曲的面門與胸膛!
「辛大小姐,您現在還有空關心別人?」
趙霞客嬌喝一聲,那隻中了金屍毒的手猛然握成拳,悍然轟向了突然襲擊辛曲的「病」。雖然她的動作略有僵硬,但那拳風卻依然令得「病」不得不向一旁閃開了去,也讓辛曲終於如夢初醒地轉過了頭來。只是她這一拳揮出,那原本只浸染了手掌的金色卻驟然向上拔高了不少,隱約已經能從她的袖口間看見她那化作了金色的手腕!
辛曲的臉色頓時一白:「趙姐姐,你——」
「莫要再看我了!」
趙霞客的神色從未如此嚴厲過,她死死地盯著重新站在了一起的生老病死四人,咬牙低聲道:「大敵當前,莫要分心,就算你要替舒佳人和鐵小鬼頭哀悼,也得活下來才有那個機會——這四人的實力實在是強得有些古怪,若是你我有半分不慎,只怕都會立刻斃命於他們爪下!」
「所言不差。」
老生的聲音忽然遠遠地飄了過來,他臉上帶著和煦的微笑,緩步踏過了那一片牆壁的廢墟,嘆息道:「兩位眼下已是自顧不暇,又何必再替他人操心?鐵大人此刻到底是身死與否,還是由老朽代勞、替二位確認一番吧。」
他終於來到了後院,站在暴雨之中,看見了後院里那棵巨大的桂樹,以及樹下的那張石桌與幾隻石凳。
還有躺倒在不遠處的地面之上,渾身染血的鐵悵。
老生輕輕地眯了眯眼。
暴雨落在他的身上,卻並不能遮蔽住他的視線。
——他沒有看見藺一笑。
他知道藺一笑也在吃酒齋之中,就像他知道大正凈已經死在了鐵悵兩人的手中一般,他的眼線早已將戌亥八街里發生的一切全部彙報到了他的耳中。
但他卻沒有看見藺一笑的身影,甚至也沒有看見此刻應該同樣在吃酒齋之中的辛詞的身影。
只是他能夠確定藺一笑仍然在吃酒齋之中,他來到這裡自然不可能只帶了生老病死四人,在眾人不知道的吃酒齋之外,早有數十名四行當的好手布下了天羅地網,就是為了防止藺一笑與鐵悵見勢不妙溜之大吉。
老生既然是老生,做事自然老謀深算。
他從不打沒把握的仗,百密尚且有一疏,那麼他更要做到密上加密。
「.……嘿,你下手可真狠啊.……」
一聲咳嗽忽然傳入了老生的耳中,在他詫異的目光之中,鐵悵竟是緩緩地坐了起來,那張原本就有些蒼白的臉色眼下更是白得有些可怕,傾盆的暴雨讓他眼下看上去實在是狼狽不堪。
只是他的眼睛卻依然很亮,像是刀鋒一般亮。
老生沉默了一會兒,抬起了手掌:「看來你也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
鐵悵又一次咳嗽了幾聲,鮮血不住地伴隨著咳嗽聲吐出,只是血色轉眼間便被暴雨沖刷盡殆:「但或許也沒你想象的那麼複雜。」
「你那面扇子,很有意思。」
老生溫和地笑了笑:「若是沒那面扇子,你現在或許應該死了——不過若是換做常人,就算是有那面扇子,現在也不應該還活著才是,老朽對自己的內力一向很有信心。」
鐵悵怪異地笑了笑:「既然你那麼有信心,為何不去找藺二硬碰硬地幹上一場?我敢保證,他絕不會動用任何的歪門邪道,若是你能夠真刀實槍地打敗他,他也絕對會就這麼引頸受戮。」
老生笑了起來,乾脆利落地道:「因為老朽不是他的對手,至少老朽沒有戰勝他的信心。」
鐵悵艱難地抬起手,捂著嘴又一次咳嗽了兩聲:「你倒是個實在人。」
「不過現在,就不一定了。」
老生緩緩地蹲下了身子,看著躺在地上面如金紙的鐵悵嘆息道:「藺二與駱輕侯戰了一場,被駱輕侯一刀傷了臟腑,眼下他的實力必然受到了不小的影響。老朽之所以敢這麼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你們的眼前,也是佔了個乘人之危的便宜。」
鐵悵從喉嚨里發出了兩聲怪笑,終於閉著眼睛躺在了地上。
——他當然沒有死,只是他現在很虛弱,而閉上眼睛的原因不過是因為天在下雨罷了。
老生站起了身,看著鐵悵輕聲道:「藺二呢?」
鐵悵閉著眼,喃喃道:「你說呢?」
老生微微皺眉:「老朽不喜歡猜謎。」
「——那老子就直接揭曉答案吧!」
老生話音剛落,一個低沉沙啞、但卻無比洪亮的聲音驟然響了起來——伴隨著柴房木門那一聲凄厲至極的慘叫,離兩人不遠處的柴房裡驟然伸出了一隻大腳,豪邁至極地將木門直接踢飛了出去!
藺一笑雙手抱在胸前,看著老生,面帶獰笑:「老子在這裡!」
暴雨之下,腰間裹著麻布的男人站在柴房之中,目光狂暴。
老生,轉過了頭,看向了藺一笑。
然後,看向了藺一笑的身側。
於是,他看見了一支箭,一支比他整個人還要更長的巨箭。
所以,他的呼吸幾近停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