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吃酒齋里不吃酒【四】
老生。
整個戌亥八街敢叫老生的人只有一個,會叫老生的同樣只有一個。
那便是四行當的大當家。
老生在人間.
所以人間再無第二個老生。
「你剛才想殺她。」
趙霞客的語氣很陰冷,像是從數九寒天里剛剛鑽出來的一般:「你當年和辛悲秋乃是歃血為盟的異姓兄弟,但你依然想殺她。」
他和她並不容易從口音上分辨出來,所以老生只是微微笑了笑,若無其事地道:「何出此言?難道趙師妹認為,老朽居然會對辛兄的千金動了殺心?」
「老生,你那些伎倆騙得過別人,但可騙不過本姑娘。」
趙霞客舉起了手中的砍刀,盯著老生漠然道:「戌亥盟的南盟主是這麼死的,戌亥盟第四部也是被你這麼坑害而死的,你那些花言巧語在本姑娘這裡起不了半分作用,又何必再繼續裝腔作勢呢?」
老生略一沉默,終於苦笑著拱手道:「趙師妹未免將老朽想得太過不堪了些。」
趙霞客咧了咧嘴:「你是不是那樣的人,這戌亥八街只怕沒有誰比本姑娘更清楚了。」
金烏微斜,夕陽已至。
西下的夕陽終究是帶著幾分殘忍與肅殺,那代表終結,代表黑暗將至。
殘陽如血,落在吃酒齋之中。
落在砍刀上,讓趙霞客的手中沾染上了幾分血色。
而再過一會兒,如血的殘陽便有可能落在真正的鮮血之上。
「——看來,這裡是不歡迎老朽了。」
在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老生終於仰天長嘆一聲道:「也罷,既然連你都親自出面阻攔老朽了,看來老朽在留在這裡也是自討沒趣。」
趙霞客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角,拱手道:「不送。」
老生還禮搖頭道:「也不必送——告辭。」
他的身子微微有些佝僂,步履也有些緩慢,在夕陽之下,更是顯得蒼老而又落寞。
辛曲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她還記得十多年前的那個意氣風發的老生,以及老生背後的刀馬旦和大正凈。
她也聽說了戌亥八街之中發生的一些事情,刀馬旦橫屍街頭的事情早已傳開了來,這位叱吒戌亥八街多年的刀客被藺一笑捏碎了渾身骨頭的消息比任何事情傳得都快,今日的八街時報上也將這件事刊登在了報上——換言之,老生失去了一位並肩作戰二十年的老友,在這樣的打擊之下,他想找到藺一笑當面對峙似乎也並非無法理解。
但顯然,他的想法已經無法滿足了。
因為趙霞客與自己攔住了他。
老生走到了門前,回頭用悲涼的目光重新往了一眼側門,然後長嘆一聲,再一次回過了頭。他沒有看辛曲與趙霞客,他似乎對於這兩人全然沒有半點興趣一般,他的目光至始至終都投向的是藺一笑和鐵悵所在的側門。
辛曲也嘆了口氣,有些不忍地別過了頭。
她有些不願再看老生的凄涼與苦悶,殘陽下的失意人總是讓人心情沉重。
——所以當那聲金鐵交鳴之聲驟然炸響之際,她竟是根本未曾反應過來!
鏘!
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之聲驟然響起,趙霞客面色平靜地高舉著自己手中的砍刀,而砍刀的另一側,則是一雙泛著金色的手掌!
「我說過了。」
趙霞客搖了搖頭,浩瀚的氣勢隱隱的從體內散發了出來:「你那一套,在我這裡沒有作用。」
「我也說過了。」
老生面色凜然地喝道:「今日,老朽必要見到藺天王和鐵街吏!」
鏘!鏘!鏘!……
金鐵交鳴之聲接二連三,老生在剎那間連出數掌,那幾掌威勢驚人,掌掌直切面門,不但正大光明至極,並且那凜然的氣勢就連一旁的辛曲都忍不住退了兩步。但他的每一掌卻都被趙霞客手中那柄大得驚人的砍刀擋了下來,她手中的砍刀顯然無比沉重,但在她的手中卻彷彿像是孩童手中的樹枝,這身材嬌小渾身染血的少女撥千斤如四兩,那砍刀或劈或提,將老生死死地擋在了自己的刀鋒之外!
「大道正氣腿!」
老生驟然大喝一聲,凌空一腿便是抽了出來——江湖中幾乎從來沒有人會像他這樣出招前先喝出自己的招數,這種行為往往只會存在於話本之中或是戲台之上,畢竟這種做法不但愚蠢,並且吃力不討好。但老生這麼做卻是有他的原因,因為這一腿雖然被他喚作「大道正氣」,然而卻是一記標準至極的撩陰腿,不但陰損無比,並且狠辣非凡!
趙霞客一張俏臉頓時一沉,對一位女子施展出撩陰腿這樣的招式,不但失禮,並且無恥。但她的臉上除了惱怒之外卻再無半點別的神色,彷彿老生突施陰招也早就在她的預料之中了一般,甚至她一掌拍出拍在老生腿上的動作也是如此流暢,似乎在這過去的無數歲月之中,她早已將老生的動作摸得一清二楚!
嘭!
老生的身子微微一晃,凌空劈出的右腿頓時便收了回來。他的臉上滿是正氣,瞪著趙霞客喝道:「好功夫,看來辛兄的確是將悲秋經盡數傳給了你!」
「辛木頭再怎麼說也是本姑娘的大師兄,本姑娘學會了悲秋經又有什麼值得驚詫的?」
趙霞客臉上帶著冷笑,但動手卻毫無半點拖泥帶水。她猛然提起手中那柄巨大的砍刀,雙手握著刀柄嬌叱一聲便揮了出去。她那動作之中倒是沒有什麼章法,然而卻乾脆利落得猶如沙場上一刀取人性命的悍將——古有關雲長溫酒斬華雄,趙霞客這一刀隨比不得壽亭侯手中的青龍偃月,但吃酒齋之中那比殘陽還要更加奪目的刀光,卻著實讓人心驚膽戰!
她用的是辛悲秋自春花秋月之中悟出的內功,傷春步悲秋經盡皆是悲秋書生在傷春悲秋之中驟然開悟的功法,乃是最為凄美的招數。
——然而她揮出去的這一刀,只怕連夏侯家那位獨眼的大家主,看了也得喝上一聲好!
刀鋒未曾觸及到老生身後的木桌,然而僅僅只是那砍刀的刀風,便在木桌之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看得辛曲心中一陣肉疼。這一刀若是落到了實處,莫說是老生,就算是如同藺一笑那般身如鐵塔的莽漢,只怕也只能在這一刀之下被一分為二!
老生當然不想被一分為二。
他的身子忽然向著正前方撲了下去,那動作狼狽至極,看上去更像是鄉間野漢山野村夫鬥毆時常見的動作。但這一撲卻恰好避過了趙霞客手中的砍刀,那刀鋒擦著他的後背斬了過去,只是卻沒能在他身上留下半點痕迹。與此同時,匍匐在地的老生身子驟然一震,整個人便這麼直截了當地從地面彈了起來,而他一雙泛著金輝的手掌,卻是就這麼直直地拍向了趙霞客的胸膛——拍向了一位女子的胸膛!
「老生,你果然還是和過去一般無恥!」
饒是趙霞客對於老生的伎倆早已是心知肚明,此刻心中也忍不住大為光火。她手中的砍刀此刻已是收之不及,但這並不代表著她只能在老生的這一招之下坐以待斃。這位看上去宛如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女忽然鬆開了一隻握刀的手,那隻纖纖玉手在空中猛然捏成拳頭,也不見她這一拳之中蘊含著什麼奧妙,但卻就是這一隻小小的拳頭,與老生那一雙能夠與砍刀硬撼的雙掌交匯在了空中,並且將對方轟得連著退了數步!
趙霞客單手持刀,一手握拳,威風凜凜,杏目生威——那模樣不像是吃酒齋的小掌柜,反倒像是穆桂英再世!
「你的實力,倒是比之過去強盛了無數倍。」
倒退數步的老生身子微微一晃,總算是穩住了身形。他抬起那雙愁苦的眼睛,看著趙霞客長嘆道:「十六年過去了,對於你而言,十六年不過是讓你的實力與日俱增;然而對於老朽而言,十六年的每一天都是一把銼刀,在老朽本就已是燈枯油盡的身子里銼走最後一絲精氣神。」
趙霞客冷笑道:「這話倒是說得沒錯,你這實力不但未有寸進,似乎還反而比之十六年前更弱了幾分——若是十六年前你只有這點實力,只怕戌亥盟那幾位還不會死在你的手裡。」
老生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掌,神色複雜地道:「人老了,實力自然會大不如前。」
趙霞客哼了一聲:「那可不見得,和尚的年紀可不比你輕,他的實力卻越來越強。」
「因為老和尚吃人,或許吃人真的能夠延年益壽吧。」
老生抬起了眼,看著趙霞客苦笑道:「誰知道呢?誰知道那到底能不能延年益壽、誰又知道老和尚到底吃不吃人呢?不過一直以來,老朽都很佩服他,畢竟他一直過著那種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並且他也足夠心狠手辣,甚至比老朽更加心狠手辣。」
趙霞客微微眯了眯眼,等待著老生繼續說話。
「老朽也知道,自己的實力必然會隨著歲月的流逝,一日不如一日。」
老生忽然輕輕地笑了笑,緩緩垂下了雙掌,凜然道:「但老朽從未自暴自棄過,從十六年前至今,老朽一直在尋找一個能夠繼續變強的手段——後來老朽總算是發現,既然老朽這『慨然掌』已然難以再有精進,不若另闢蹊徑,從另一個方向來增強自己。」
趙霞客心中忽然閃過了一絲不安的預感,下一秒,她的臉色驟然一變,迅速地抬起了自己剛才那隻與老生的手掌對了一記的拳頭!
——那隻拳頭,不知何時已然變成了金色!
「既然功法之上,老朽的天賦已然走到了頭。」
老生輕輕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滿臉正氣地喝道:「那麼,老朽便以毒淬掌,施行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