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吃酒齋里不吃酒【二】
「大掌柜,你們家辛詞今兒怎麼不在?」
吃酒齋的店面內,一個生得頗有些魁梧的紫衫婦人正頗為豪放地端著酒碗,笑嘻嘻地看著木櫃之後的黑裙女子:「姐姐我今日可是特意繞道來你們這裡看一看小辛詞的,結果我人來了,小辛詞卻不在,難不成是在故意避著姐姐我?」
那櫃檯之後的黑裙女子聞言搖了搖頭,掩口輕笑道:「舒掌柜可莫要說笑,您可是看著小詞兒長大的,小詞兒又如何會故意避著您?實不相瞞,今日那幾位貴客正在小店的後院里飲酒,小詞兒便去了後院陪侍,還望舒掌柜莫怪。」
那婦人略有些肥大的十指之上戴著數個玉扳指,脖頸上也帶著一串玉石鏈,顯然是個腰纏萬貫的闊綽之人,而大掌柜對她的稱呼也顯然證明了這點——舒掌柜舒佳人的名頭或許比裴克還要更盛幾分,雖然舒氏商行的生意做得沒有裴氏的大,但單單是舒氏商行的大掌柜竟是個女子這一點,便足以讓無數人對她多留上幾分心。
「貴客?」
舒佳人聞言微微一愣,旋即臉上便閃過了一絲苦笑:「原來如此,想來是那幾位今日也在這裡吧?我說怎麼今日沒見著辛詞,也沒聽見你們小掌柜那咋咋呼呼的呼喝聲,原來是他們在此——對了,今日來的是哪一位?」
大掌柜抿了抿嘴,笑而不語。
「是師爺?」
舒佳人想了想,旋即搖頭自語道:「不對,應該不是師爺與佛爺,若是那兩位來了,你現在應當已經打烊了才是。如此想來,眼下在後院的應該便是藺天王了吧?」
大掌柜微微點頭,輕笑道:「今日街吏大人也在。」
舒佳人聞言頓時一縮脖子,乾笑道:「藺天王倒也罷了,那個小煞星今日也在?」
大掌柜掩口苦笑道:「董掌柜似乎對街吏大人頗有微詞。」
「嘿,那小怪物十六歲的時候就在經商一道之上把姐姐打得潰不成軍,若非他對經商提不起半點興趣,只怕就連老裴也不是他的對手。」
舒佳人咧了咧嘴,又氣又笑地道:「你也知曉那小怪物的手段,小怪物一手握著車馬行,一手握著他自己開辦的什麼八街時報,這運輸與宣傳盡數被他握在了手中,對於我們這些生意人而言,那簡直是——罷了,往事休要再提,這些滿是銅臭之事說來你也聽不明白,總之那小怪物那一年把街上的商行掌柜們整治得是服服帖帖,若非老裴出面,只怕眼下這戌亥八街便已只剩下了一家商號,那便是鐵氏商號。」
大掌柜低下了頭,溫溫柔柔地笑道:「街吏大人的確是一位難得的天才。」
舒佳人聞言微微一愣,旋即用古怪的目光看了看大掌柜:「小曲兒,你莫不是對那位街吏大人另有心思?」
「這如何可能?」
大掌柜連忙抬起了頭,擺手苦笑道:「舒掌柜可莫要再說笑了,當年我與小詞兒被梅街吏救下來之時,與鐵大人一道生活過一段時間。對於鐵大人,辛曲只有敬仰,斷無半點別的心思!」
舒佳人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大掌柜,終於搖頭低聲道:「只可惜辛悲秋走得實在是早了些,否則你們倆絕不會變成現在這幅模樣才是——唉,趙霞客自己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梅老頭就讓將你們倆交給她照看,簡直是荒謬至極!」
「誰在叫我?」
一個略有些尖細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下一秒,一個約莫只有六尺高矮的少女忽然掀起了大掌柜身後連通向後廚的布簾,面帶不滿地出現在了舒佳人的眼前。這少女一張俏麗的面容之上未施半點粉黛,看上去多少有幾分稚氣未脫,粉雕玉琢的面孔更是讓她看上去像個瓷娃娃一般——只是她的手上正提著一把和她差不多長短的砍刀,刀鋒之上還在一滴滴地向下滴淌著血,她那一身素白色的袍子之上也早已被鮮血所染紅,令她乍一看上去反倒又像是個游曳在荒郊野嶺的嬌俏女鬼,那模樣反差之大,實在是令人咋舌。
「趙姐姐,您可別嚇著客人了。」
大掌柜辛曲見得這少女的模樣也不由得微微一怔,她臉上帶著無奈的神色,將少女推回了后廚:「您這幅模樣看上去不像是在宰牛的庖廚,反倒像是剛剛從沙場上九死一生殺回來的將軍,若是被人看見了還怎生得了?」
「趙霞客,今年你已是年過三十的人了,怎麼還是如此莽撞?」
舒佳人有些煩惱地嘆了口氣,搖頭道:「看來你這駐顏之術不只是讓你的容貌保持在了十五歲的時候,就連心性也和那豆蔻年華的懵懂少女毫無區別。這哪裡是你在照看辛詞辛曲,分明是他們倆在照看你才是。」
趙霞客顯然也認識舒佳人,她正準備反唇相譏,然而辛曲卻已經將她重新推了回去,只有她不甘的聲音從后廚傳來:「你分明就是嫉妒本姑娘這青春永駐的能力,舒佳人,本姑娘早就看你——別推我啊,小心點,我身上有血……」
將提著牛刀的女俠推回了后廚之後,辛曲才總算是回到了廳堂里的木櫃旁。她一面擦著額頭上的汗珠,一面看著舒佳人苦笑道:「見笑了,趙姐姐天性率直,有的時候沒有想那麼多,所以偶爾會顯得莽撞了些。」
「她哪裡是偶爾,她本就是個沒長腦子的夯貨。」
舒佳人有些嘲弄地撇了撇嘴,冷笑道:「小掌柜?趙霞客裝嫩倒是的確有一套,有誰會想到這位吃酒齋的小掌柜居然比大掌柜還要大了接近十歲呢?當年我就不喜歡她,十多年過去了,她比起過去還要更討人厭了些。」
辛曲苦笑,她也只能苦笑。
「罷了,今日居然見到了趙霞客,看來此地不宜久留。」
舒佳人忽然一推桌子,緩緩地站起了身,對辛曲擺了擺手:「既然小詞兒今日有些不便,那姐姐我就先走一步了,回頭代我向鐵大人與藺天王問好。」
辛曲訝然道:「舒掌柜竟是已要走了?」
「嗨,姓舒的這輩子只要遇見姓趙的就沒走過運,若不趕緊回去燒香拜佛吃一天齋,只怕這霉運便要一直跟著姓舒的了。」
舒佳人雖然叫佳人,但舉手投足甚至談吐之間卻都是一股江湖豪客的豪邁意味。她活動了一下身子,一甩手斷然道:「走了,再不走的話恐怕就再也走不掉了——晦氣,晦氣!」
辛曲苦笑著嘆了口氣,看著舒佳人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大門的背影,搖了搖頭便準備去將舒佳人的酒碗與酒罈收走。她知道舒佳人與趙霞客從來都不對付,並且眼前的這一幕她過去也曾見過好幾次,因此她並不覺得如何詫異。
「.……小曲兒。」
——只是這一次,似乎和過去的每一次都不太一樣。
舒佳人的聲音居然又一次響了起來,這多少令辛曲感到有些奇怪,因為這位舒掌柜一向是個做事雷厲風行的人,既然她說她要走了,那就絕不會再耽擱半刻——這或許是辛曲第一次見到去而復返的舒佳人,因此辛曲的動作不由得微微一頓,旋即有些迷惘地抬起了頭。
在她的眼前,是面色僵硬、面帶苦笑的舒佳人。
「你看,我剛才說什麼來著?」
舒佳人的臉色很不好,她分明已經走出了店門,但卻不知為何又回到了辛曲的眼前。此時此刻,她那略有些肥碩的身體正微微有些顫抖,聲音之中也帶著一股苦澀:「只要遇見了趙霞客,姐姐我立刻就會倒大霉——看來我剛才應該走得更爽快一些的,否則也不會像現在一樣、是真的走不掉了。」
辛曲微微愣了愣:「舒掌柜此言何意?」
「她的意思是,既然我來了,那麼就都別走了。」
舒佳人並沒有回答她,回答辛曲的是一個鏗鏘有力中氣十足的男聲。
那聲音聽上去略有幾分蒼老,但卻極為洪亮,聽上去不免顯得有些怪異——常人說話絕不會像他那樣鏗鏘有力,那樣的腔調也只會讓人覺得刻意與做作。但這人卻似乎全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的語氣自然至極,似乎他平日里一向都是這麼說話的一般。
舒佳人的背後,忽然步出了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身著月白色書生袍的老人,說是老人似乎有些勉強,雖然這人的鬚髮儘是一片銀白,但他的皮膚卻猶如少年一般光潔,連半道皺紋也無。他頭上戴著一張四方巾,那四方巾也與他的書生袍一般,同樣是月白色的。他那件書生袍雖然乍一看上去平平無奇,但細看之下,其上竟是用銀絲綉著繁雜的花紋,看上去卻是華麗並且昂貴至極。
那顯然不是一件普通的書生袍,普通的書生絕不會穿著這樣的書生袍,甚至「書生」這種身份便已經與昂貴和華麗這種形容詞有些格格不入了。
他也不是一個普通的老人,普通的老人沒有這樣中氣十足的聲音,也絕不會臉上全無半道皺紋。
「勞駕。」
這突然出現的老書生誠懇地看著辛曲,忽然長揖及地,肅然道:「敢問藺天王與鐵大人,眼下是否便在貴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