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造化總弄人
「駱臨海的功夫很高。」
在說出最後那句話的時候,龍擒虎的語氣便顯然低沉了不少:「帝京劍駱臨海當年是鐵龍雀的千戶,後來不知道為何被指揮使革了職,人也被送到了戌亥八街半步不得離開——但他的功夫卻很高,十六年前,師爺的劍法雖然不如現在精妙,但依然是江湖之中首屈一指的高手,絕不遜色於現在的龍某人分毫。饒是如此,駱臨海也與師爺鬥了上百招而不分上下,直到褚窮途與我趕到,局勢才有了變化。」
鐵悵微微皺眉:「我知道駱輕侯是駱臨海的獨子,也知道駱臨海乃是戌亥盟之中舉足輕重的人物,雖然他並非五位盟主之一,但卻同時受到那一正四副五位盟主的敬重——但駱臨海到底是怎麼死的?八街里的說法一直是他與師爺決一死戰,最終棋差一招戰敗身死。但現在看來,似乎其中還另有隱情?」
藺一笑沒有說話,只是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沉默著。
「隱情嗎?」
龍擒虎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從喉嚨里發出了一聲苦笑:「這麼說倒也沒錯,因為如果我和褚窮途那天沒去的話,或許一切都會有所不同——另一種意義上的不同。」 ……
小院之中,一黑一白兩道人影相對而立。
「令夫人中了我三劍,傷勢不輕,但性命無礙。」
剛過而立之年不久的師十四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中年文士,輕聲道:「師某人無意取走賢伉儷之性命,如若兩位願意帶著人就此離開戌亥八街,師某人自然可以為兩位一路放行——就算是和尚事後要追查戌亥盟餘孽的下落,只怕也是無從下手。」
白衣文士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為何?」
師十四瘦削的面孔之中閃過了一絲嘲弄:「駱大俠的問題一直很多。」
「你們幾人殺了戌亥盟那麼多弟兄,眼下卻又要放駱某人離開,這前後的變化未免也太大了些,駱某不得不防。」
白衣文士駱臨海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自己靠在牆邊牙關緊咬的夫人,回頭看著師十四沉聲道:「師先生也是讀書人,想必也知道兵法圍三厥一的道理,眼下我戌亥盟已是一敗塗地,而師先生卻又如此恰到好處地出現在了駱某的眼前給出了這麼一個誘人的建議,就算駱某願意相信師先生所言,也要為了肩上這幾百條性命斟酌一二。」
「夫君,莫要聽他的花言巧語!」
牆邊的紅袍女子面色蒼白,按著腹部的劍傷恨恨道:「若是您聽信了這廝的話、召集弟兄們一道趁夜離開這裡,那才是真真正正地中了他們的奸計——夫君且想,既然是逃命,那麼身上也自然只會收拾一些金銀細軟,最多也只會帶上些便於攜帶的兵刃用以防身。到那時候,姓師的再帶著人出現在我們眼前,那我們豈不是只能坐以待斃束手就擒?」
駱臨海沉默不語地看著師十四,後者搖了搖頭,看著駱臨海輕聲道:「你覺得呢?」
駱臨海嘆息道:「所以駱某才想知道,為何?」
「.……死了很多人。」
師十四微微閉上眼,面無表情地道:「師某雖然是個殺手,但還不是個喜歡濫殺無辜之徒——和尚的想法當然沒錯,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本就是成大事者必要的心狠手辣;但師某也有自己的準則,既然春風吹又生,那師某便再斬一次草,不過如此,不外如是。」
駱臨海有些複雜地看著師十四:「師先生這是,動了惻隱之心?」
「你可以這麼認為。」
師十四合著雙目,輕聲道:「所以師某今天一個人來到了這裡,而不是帶著所有人一同來到駱先生的藏身處向駱先生道一聲好。」
駱臨海沉默了片刻,終於咬牙道:「駱某.……好像沒有別的選擇。」
「你是個聰明人,與你夫人不同。」
師十四緩緩地垂下了劍,輕聲道:「不相信我也是死路一條,相信我至少還有一條活路能走,縱使師某人只不過是在巧言令色哄騙你等,最差的結果也不過是死個痛快罷了。既然你們戌亥盟入盟前都有『不求同日生,只願同日死』的說法,那最差的結果也不過是印證了這個誓言罷了,算不得什麼壞事。」
駱臨海嘆息一聲,苦笑道:「師先生說話可真是不怎麼中聽。」
師十四笑了笑:「忠言逆耳。」
牆邊的紅袍女子咬了咬牙,看著駱臨海低聲道:「夫君,我們真的要……」
「也該罷手了。」
駱臨海長嘆一聲,鬆開了腰間的劍柄:「娘子,這一戰是戌亥盟輸了,輸得一敗塗地,幾位盟主一個不剩盡數死在了他們的劍下,早已不可能有任何的奇迹出現了。若是此刻我們還要胡攪蠻纏,那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縱使我們心中有萬般不甘,那也得為還活著的弟兄們考慮一番,戌亥盟不過是一個名字而已,真正的戌亥盟,永遠是這些弟兄們的性命。」
師十四輕嘆道:「你比你們的大盟主更聰明,若是戌亥盟由你做主,只怕這一戰鹿死誰手還猶未可知。」
「師先生說笑了。」
駱臨海苦笑著抱拳道:「既然如此,今夜子時,我夫妻兩人便會召集想要活命的弟兄,屆時就還請師先生能為我戌亥盟的弟兄們留條活路了。」
「——師爺!」
師十四正欲拱手回答,一聲大喝驟然自門外響起,駭得院內的三人齊齊身體一震。破舊的木門驟然被人踢開了來,一個同樣身穿墨色長衫的年輕人提著一個孩童,面帶喜色地走了進來:「抓到這小鬼了,想不到這小鬼居然真如您所說的一般不在院里,您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墨衫男子的背後,身著青衫面色不忍的龍擒虎同樣走了進來,看著師十四苦笑著抱拳道:「師爺果然料事如神,晚輩……佩服。」
師十四的瞳孔在剎那間便縮成了一個點,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地按捺住了腦海之中的暈眩感,看著墨衫男子緩緩地道:「褚窮途,你手中的這孩童,確定是駱臨海的獨子?」
「錯不了!」
褚窮途冷笑道:「這姓駱的覺得我們總有一天會殺到他府上來,便提前把自己的獨子送到了自己平日里一向優待的鄰居家裡。但他不知道,他那鄰居本就對戌亥盟心懷不滿,適才晚輩在小巷之中搜尋之時,那人便找上了門來,用八百兩銀子的價錢把這小鬼賣給了我們——」
「師——十——四!!!」
褚窮途的話還未說完,駱臨海的咆哮聲便充滿著恨意地響了起來:「原來如此,原來你不過是將我夫妻二人拖住而已,你的最終目的原來是輕侯兒!好,好個師十四,好個蛇蠍心腸的師十四,連五歲的小娃娃也不放過,不愧是出身求索林的大殺手!」
師十四張了張口正欲辯解,然而那紅袍女子卻已經尖叫一聲,不顧自己重傷之軀便撲向了師十四的方向——她這一撲之中毫無半點章法,也沒有任何能力足以威脅到師十四的性命,但她目光之中的恨意,卻令得師十四都覺得心驚肉跳!
於是師十四閉上了嘴,重新抬起了劍。
「不錯。」
師十四輕輕地笑了笑,目光之中滿是冷峻:「師某這一策調虎離山,何如?」 ……
沉默。
就連短刀觸碰菜板的咄咄之聲也停住了,辛詞睜大了眼睛看著低頭不語只顧著飲酒的龍擒虎,一時間竟是有些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打破這份沉默;一旁的鐵悵單手托著腮,皺著眉頭似乎在想些什麼;而藺一笑則早已捏緊了拳頭,心中一股無名火不知道該向著誰發,只能學著龍擒虎的模樣為自己倒上了一杯酒。
「師爺沒錯。」
先打破沉默的依然是龍擒虎,他抬起了頭,有些無奈地道:「一切實在是太巧了一些,他原本只想隨意找個理由讓我和褚老三先離開小院,那樣他才有時間去遊說駱臨海夫婦——畢竟十六年前,我和褚老三不過是剛剛認識師爺而已,師爺打算放走戌亥盟的首腦人物,這種事情自然是不能讓我們知道的。然而人算始終不如天算,就連師爺也沒想到,我們居然真的在小院之外抓到了駱輕侯。」
「所以老賭棍只能一不做二不休,順勢便當了這個惡人。那時再做解釋顯然已經行不通了,本來就心存顧慮的駱臨海也絕不會再聽師十四的辯解,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鐵悵笑了笑,用筷子從龍擒虎眼前的盤子里夾走了一塊牛肉:「不過老賭棍這人性格雖然彆扭,但為人卻洒脫得緊,後來他應當也從未怪罪過你們才是,這往事在他口中應當也不過只是一件往事罷了。他將你們到達之前所發生的一切講述給你聽的時候,他的臉上應該也依然是一片平靜吧?」
龍擒虎沒有說話,只是再一次為自己倒了碗酒,權當默認了鐵悵的話。
藺一笑長嘆一聲:「但聽上去總有些可惜,姓駱的原本不會變成這幅模樣,當年這街上也不會有如此之多的人命喪黃泉——龍二哥說得沒錯,人算不如天算,你們是奉命行事,師爺也只不過是盡職盡責。若是一定要怪,或許只能怪那個把姓駱的賣到你們手上的傢伙了吧。」
龍擒虎苦笑道:「那人當然是被駱輕侯殺了的。」
藺一笑搖了搖頭:「我不意外,將那人稱之為罪魁禍首也不為過。」
「不過這的確是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往事。」
鐵悵的神色之中到沒有太多的唏噓與嘆息,他若無其事地將龍擒虎眼前的盤子直接拿到了自己眼前,慢慢地道:「只是這麼說來,我總算是明白佛爺的意思了。」
藺一笑微微一愣:「佛爺的意思?」
「我剛才就說了,龍二哥是從佛爺那裡來的。」
鐵悵將牛肉送進了自己的嘴裡,含糊不清地道:「大正凈身死只不過是個意外,甚至可以說連意外都算不上,只是我本來以為他會死在你的手裡,然而殺死他的人卻是駱輕侯罷了。不過這並不重要,我們終究是要聊到駱輕侯身上的,畢竟龍二哥要轉告我們的話,本來也和駱輕侯有關。」
龍擒虎愣愣地看著鐵悵,訝然道:「你是如何知曉的?」
鐵悵的動作微微一頓,他抬眼看了看龍擒虎,終於苦笑道:「龍二哥,您單是坐在這裡講故事都講了如此之久——講了足足兩章有餘——若是小犬兒就真以為您只是來講故事的,那未免也太沒有眼力見兒了些吧?」
藺一笑不由自主地道:「難道龍二哥不是只在講故事嗎?」
鐵悵終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嘆息道:「說實話,我有的時候真的很羨慕你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