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狼顧熊羆【四】
這一次對峙的時間似乎又太長了一些,至少單人影是這麼覺得的。
從兩人站定開始的那一刻,藺一笑與駱輕侯便再也沒有了任何動作,兩人驟然自極動轉為了極靜,一片不知從何處被風帶來的落葉落到了他們的身上,也依然未能讓他們動上分毫——他們就像是忽然被人點住了穴道一般,連半點移動的意思也無。
單人影也不敢動。
他不知道兩人到底在等些什麼,但他的直覺卻告訴他,他現在絕不能動。
他當然希望駱輕侯獲勝,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輕舉妄動之後會不會反而令藺一笑取得了上風——他不明白兩人在等些什麼,他也不明白眼前的這兩人到底在通過怎樣的方式交手,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愈發警惕。
有風吹過。
風帶起了兩人的衣裳,也帶來了一片片枯葉,以及一陣肅殺的寒意。
「.……三處。」
先開口的依然是駱輕侯,他手中雙劍緩緩地垂到了身邊,望著藺一笑微笑著緩緩道:「我看見了三處突破口,你呢?」
「差不多。」
藺一笑冷哼一聲,同樣緩緩放下了拳頭:「不過我覺得我的勝算更大一些。」
「哪有什麼勝算不勝算的,藺二,你我分明都很清楚才是。」
駱輕侯輕笑著搖了搖頭:「我們看到的突破口都不過是同歸於盡的突破口罷了,都是彼此故意漏給對方的破綻,所以你沒有動手,我也沒有動手——不過要我說,我們繼續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不如爽快一點、直接一招定勝負吧?」
藺一笑微微愣了愣,旋即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不像你。」
「的確,我也這麼覺得。」
駱輕侯誠懇地看著藺一笑,嘆息道:「畢竟你才是最擅長一招定勝負的那個人,我這麼做無疑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簡直是自尋死路。」
藺一笑冷冷地笑了笑:「我很支持你這麼做。」
「——那不就得了?」
駱輕侯有些奇怪地看著藺一笑:「那你還那麼多廢話做什麼?我想一招定勝負,所以我們一招定勝負,你什麼時候聽說過我做事需要理由了?」
藺一笑閉上了嘴,然後舉起了自己的拳頭。
他發現駱輕侯的確和鐵悵在某些地方有些相似,因為兩人一旦蠻不講理起來,就真的是徹徹底底地蠻不講理——雖然鐵悵的蠻不講理一定是為了達成他的某個目的,而駱輕侯的蠻不講理,只不過是因為他確實是個蠻不講理的人罷了。
所以他向前走了一步,吸氣,然後呼氣。
八荒功是北遼的頂尖心法,更是北遼皇室的不傳之秘,藺一笑能夠將八荒功練到這個地步,自然也有著他不願與外人道的秘密——但那並不重要,至少現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八荒功的心法一旦被催到極致,那麼在那一刻,藺一笑的拳頭足以一拳將一頭奔牛活生生地打得筋骨寸斷倒飛而出。
駱輕侯不是奔牛,他是瘋狗,是灰狼,只是這兩種生物顯然都並非以力見長的生物。
只有最頂尖的外功高手或許才能不閃不避地硬吃他全力的一拳,駱輕侯的我式雖然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外功,然而那卻並不是用來硬碰硬的招數。
但駱輕侯不退,他也向前走了一步,提劍,伏身。
我式之所以是我式,最重要的便是「我」。
駱輕侯想做什麼,那麼就做什麼。
駱輕侯想與藺一笑一招定勝負,所以他以一種近乎悍不懼死的姿態向前踏了一步——這選擇很蠢,但他卻一定要這麼做,因為他想這麼做。
如果他不踏出這一步,那他便不再是駱輕侯,我式也不再是我式。
「你會死。」
藺一笑盯著駱輕侯,一字一頓地道。
駱輕侯笑了起來:「你我都很想對方去死。」
藺一笑漠然道:「的確,只是我沒想到你會為了大正凈而死。」
駱輕侯搖頭:「我是駱輕侯。」
藺一笑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咧嘴笑了起來:「你說得對,是我說錯了。」
他是駱輕侯。
駱輕侯只為了駱輕侯而活著,他就算是要死,也不可能是為了大正凈而死。
因此多說無益。
藺一笑不喜歡駱輕侯,就像駱輕侯不喜歡鐵悵一樣,他不喜歡駱輕侯這種完全無序的做事方式,更不喜歡駱輕侯每天沒事就來纏著自己要動手的傢伙——他一直認為自己應該像阿悵看齊,身為天老幫的幫助、戌亥八街的天王老子,他不能只是一個只會用拳頭的莽漢,而要像鐵悵一樣學會思考、學會算計。
但這並不代表他對於駱輕侯只有惡感,甚至他隱約還有些敬佩駱輕侯這樣的人,敬佩他這種只為了自己而活、並且活得格外洒脫的人。
所以他出拳,全力的一拳,認真的一拳,足以置駱輕侯於死地的一拳——他當然不會收手,這個時候收手只代表著不屑,以及藐視。
與此同時,駱輕侯也出劍。
他的雙劍一如既往的古怪,或者說他出劍時的古怪一如既往——那雙劍揮出的軌跡全然沒有半點雙劍那攻守戒備的特點,他的雙劍只有一往無前的慘烈,以及所向披靡的剛猛。他出劍的那一刻,彷彿他手中握著的根本就不是兩柄短劍,而是兩柄重鎚、或者說是兩柄大斧!
兩人的動作實在是太快太快,縱使單人影睜大了眼,也幾乎沒能看清楚那電光火石之間所發生的一切。他只能根據聲音判斷出兩人這一次交手之中所發生的一切,他能聽到拳頭轟擊在短劍之上的聲音,也能夠聽見短劍斷裂成兩段的聲音,還能聽見劍刃捅入肉體的聲音。只是那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快到他只看到了兩人的身影交錯而過,然後便停在了此前對方所站的位置之上。
沉默,以及死寂,兩人背對著彼此,沒有絲毫動作。
——滴答。
鮮血滴落的聲音響起,打破了這份死寂。
在單人影驚喜的目光之中,藺一笑的身子率先微微一晃,然後慢慢地單膝跪倒在地,按著自己的腹部痛苦地喘息了起來——他的側腹處已然多出了一柄劍柄,而劍刃則徹底消失在了他的體內。鮮血不住地從他的指縫之間湧出,雖然他能夠依靠八荒功那蠻橫的力道強行控制住鮮血的流失,但顯而易見,他終究是受了不輕的傷。
「為什麼?」
只是出乎單人影的意料,藺一笑的語氣之中卻並沒有多少失敗的挫折感,更多的反而是惱怒與不滿:「什麼意思?你看不起老子?」
他話音剛落,駱輕侯的身子也驟然一晃,以一種極其狼狽的姿態直接仰面朝天地向後倒了下去。倒在地上的他齜牙咧嘴地按著自己的胸膛,獰笑道:「你還有臉問我?說得就像你沒有收手一樣?」
藺一笑暴怒道:「你莫要以為老子看不見!按照你劍鋒原本的軌跡,你這一劍應當直接貫穿我的胸膛,縱使殺不掉我也會讓我在床上躺個大半年——然而到了最後關頭,你卻故意偏轉了你的劍鋒,這你又如何解釋!」
駱輕侯也氣急敗壞地道:「你放你娘的屁!小爺我是看你出拳的時候驟然猶豫了一下,出拳的那一瞬間居然刻意放慢了速度,這才和你一樣避開了你的要害——嘿,姓藺的,莫不是到了緊要關頭,你居然又開始怕死起來了?說到底,看來你也不過是個外強中乾的廢物罷了,不值一提!」
「我呸!老子怕死?怕死的到底是誰,難道你自己心裡不清楚?」
「去你娘的!小爺我心底若是有半點貪生怕死之意,必叫吃酒齋的大掌柜一屁股坐小爺臉上!」
兩人一個跪一個躺,模樣一個比一個狼狽,然而嘴上卻都半點不服輸。只是為何他們倆居然齊齊收了手,那理由或許只有他們自己才知曉了——但至少單人影不知曉,所以他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兩人,吶吶地道:「那個,兩位,所以這一戰到底算是誰贏了?」
藺一笑和駱輕侯齊齊回頭,咆哮道:「當然是老子我!」
單人影想了想,明智地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