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八丈佛爺」
藍三是死是活呼延叱不知道,但是丑金剛肯定是死了,這一點非常明顯。
一個腦袋都變成了一堆紅白之物的人,自然不可能還活著的。
呼延叱從一開始就不意外,雖然丑金剛功夫不錯,可是在他剛才見識過了師十四那令人腿軟的殺氣之後,他就知道這戌亥八街的三位爺的確都是一群不好惹的傢伙——但他還是忍不住感到意外,因為丑金剛死得太快了一點,快到他本以為兩人之間會有一場大戰,但他這個念頭在心裡甚至還沒轉完,這一戰就已經結束了。
丑金剛只出了一拳,藺一笑則出了兩拳。
丑金剛右拳揮出,藺一笑左拳與其相交,於是丑金剛的右臂便當場折成了一個詭異的角度,慘叫聲也從他的喉嚨里不可抑制地涌了出來。
然後藺一笑再接一拳,這一拳,就讓丑金剛的腦袋變成了被打爆的西瓜。
這場呼延叱本以為會持續些許時間的交手就這麼突兀地完結了,丑金剛一身的硬氣功在藺一笑的面前宛如花拳繡腿,他引以為傲的金剛掌甚至連一招一式都沒能使出來,就這麼被藺一笑那乾脆利落的兩拳打成了一具無頭屍體——再往後的發展呼延叱已經不敢看了,他現在只恨自己只生了兩條腿,不能跑得更快一些。
因為藺一笑已經將目光投向了他,而他現在才只跑出了十丈遠。
肝膽俱裂的呼延叱此刻將自己的輕功催用到了極致,他的輕功並不好,馬匪自然也不需要用什麼輕功之類的手段。但眼下,他那粗通皮毛的輕功卻成為了他最大的救命稻草,因為藺一笑的動作並不快,像他這樣體型的人自然也很難掌握什麼輕功,因此他只能一步一步直衝向呼延叱的方向,用最簡單最粗暴的方式追逐著自己的獵物。
雖然簡單粗暴,但卻並不慢——甚至不是不慢,而是奇快無比。
他在地上跺了一腳,於是他的身體便直直地衝出了數丈之遠,地面上也留下了一個支離破碎的大坑。
他再跺上一腳,於是剛剛轉角逃向另一條小巷的呼延叱便聽得背後一聲巨響,那是藺一笑速度太快直接撞穿了石牆的聲音。
——逃。
——必須要逃!
陰寒如刀的春雨之中,呼延叱一手抱著箱子,一手抓著書生,幾近瘋狂地在小巷裡狂奔著。出生近四十載,呼延叱還是第一次感覺到這樣的恐怖與畏懼——他想起了自己在草原上看到的羊群,從羊群里掉隊落單的小羊總會像這樣被野狼追逐著,當時的他看見這一幕只覺得有趣,但卻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被追獵的羊羔。
春雨愈發冷冽,落在疾行的呼延叱身上,也落在滿是青苔的地面之上。呼延叱已是不止一次因為這青苔腳下打滑了,但他不敢停,就算是手腳並用連滾帶爬,他也不敢停下腳步來緩一緩身形——身後的轟擊聲愈發接近自己,藺一笑的大笑聲已然近在咫尺,在這樣的重壓之下,他不敢,他真的不敢!
「掌柜的,向右!」
一個人被追逐的感覺是極其可怖的,但如果這個人身邊有一個同伴,那麼就算這個同伴是個老弱病殘,恐懼感也會受到極大的削減。因此當書生那微微有些顫抖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呼延叱總算是找回了些許自我,些許殘留的理智也在剎那間回到了他的腦海之中。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手中還有一個人,並且在那一剎那,他的腦海之中不可抑制地湧現出了將書生拋下充當誘餌吸引藺一笑的想法——只是他立刻甩開了這個念頭,且不說自己拋下了書生之後佛爺會怎麼想,單單是這四通八達複雜無比的小巷,自己就絕不可能在沒有書生的情況下逃出生天。
書生或許並不知道呼延叱剛才腦海之中閃過了對自己頗為不利的想法,他緊緊地抱著呼延叱的手臂,用聽上去似乎極其緊張的聲音大吼道:「不遠了,再穿幾條衚衕,咱們就能到佛爺的地盤——佛爺一定已經知道了我們現在遭遇的險境,他絕不會坐視不管的!」
「老子現在無比希望你家那位佛爺真有你說的那麼神通廣大!」
生死攸關之際,北疆悍匪那悍不懼死的凶性猛然自他的心底激發了出來。呼延叱怒吼一聲,腳下的速度再一次加快——此時此刻,呼延叱的身後是如同奔雷一般的撞擊聲,那肉體與石牆的撞擊聲近在咫尺,甚至呼延叱已經能夠感覺到有碎石擊打在了自己的後背之上。然而現下他已無所畏懼,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再如同之前一般面色慘白,甚至他的面孔微微有些泛紅,目光之中閃爍著猶如餓狼一般的凶光,因為他很清楚,怕死的人永遠死得最快,只有不怕死,才能活著逃出這片藺一笑的獵場!
他現在連死都不怕,又如何會畏懼背後那頭橫衝直撞的蠻獸?
「幫主,我們來助您!」
有道是禍不單行福無雙至,就在呼延叱和藺一笑之間的距離正在逐漸拉開之時,一個聲音卻驟然自呼延叱的前方響了起來。呼延叱抬眼望去,卻只見得此前那個道破了自己等人行蹤的飛賊不知何時已經繞到了自己等人的前方,他的手中握著一柄短小袖珍的手弩,而那手弩之上,一根顯然不是什麼正常弩矢的黑色箭支,已經對準了呼延叱!
「他娘的,老子如果能活著出去,這輩子也絕不會再來這鬼地方!」
呼延叱氣急敗壞地大罵了一聲,他一手是箱子,一手是書生,如果他還有第三隻手,他尚且能夠拔出自己的九環大刀擋住這一箭——但他既不是孫行者也不是三太子,三頭六臂的功夫也不是他一介凡人能夠學會的東西,此刻這飛賊手中的手弩,無疑已是成為了壓垮他這頭狼狽不堪的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難道老子今天就要死在這兒了?
呼延叱雙眼赤紅地盯著那飛賊,猙獰的面孔由於憤怒和絕望而顯得又青又白。他又有些想把書生扔出去擋住那飛賊的箭矢,但他不敢,他很怕那位佛爺正在暗中觀察自己,雖然他不知道佛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但看看和他齊名的師十四與藺一笑,他就多少能夠猜出這位佛爺到底有多麼可怕。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佛爺不介意自己把書生當成擋箭牌,沒有書生的情況之下,自己怕是也到不了佛爺的地盤之上——而就自己現在的情況而言,不論自己拋下書生還是不拋下書生,似乎都對於現在的局面毫無幫助。那飛賊手中的弩箭必然還有第二支,而身後的藺一笑也不會因為自己拋下了書生而停下腳步,自己已是無計可施、無路可走!
呼延叱的腳下沒有停,但他的手卻輕輕地抓緊了自己的木箱。
——他娘的,看來最後,還是只能帶著幾個混蛋陪老子一起見閻王。
呼延叱深吸了一口氣,他死死地盯著那飛賊手中的手弩,以及飛賊那根放在手弩扳機之上的手指——只要飛賊的手指一動,他就會狠狠地將手中的木箱砸碎在地上,讓他手中的這一箱雷火彈在戌亥八街的小巷裡展現出它那令人畏懼的威力!
他的目光中已然透露出了一絲瘋狂,因為他知道,在自己手中這雷火彈的威力之下,就算是自己身後的藺一笑,也恐怕難逃一死!
只是也正是因為他一直在盯著飛賊的手指,所以他沒有看見許多東西。
沒有看見飛賊臉上比他還要緊張的神色,沒有看見身後藺一笑那凝重的面龐,也沒有看見手中書生那正在四處張望毫無半點慌張的表情。
「阿彌陀佛。」
就在飛賊的手指一動、呼延叱也同時怒吼著舉起了手中木箱的那一刻,一聲並不嘹亮、但卻壓過了所有聲響的佛號,驟然自小巷之中響了起來。
呼延叱的動作,也因為這佛號微微一頓——於是錯過了摧毀木箱的最佳時機。
說時遲那時快,眨眼之間一道烏光自飛賊手中破空而來,呼延叱只是微微一愣,那烏光便已然來到了他身前三尺處,顯然飛賊已經扳動了手弩的扳機。然而他甚至還未反應過來,第二道烏光卻自他身側的不遠處后發先至地來到了自己的身前,無比迅疾且極其精準地命中了飛賊射出的弩矢,並且乾脆利落地將那根弩矢打成了兩截!
——不是切,不是射,而是打。
因為那第二道烏光不是任何的暗器,而是一顆念珠。
僧人們手中最常見的木質念珠。
雖然見過了師十四的殺氣與藺一笑的狂暴,但這一幕落入呼延叱的目光之中時,還是讓他的瞳孔不由自主地縮成了一個點——因為就連懵懂無知的黃口小兒都能明白,要以一顆木質的念珠自遠處精準地打斷一根弩矢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那需要無可匹敵的指力、精妙絕倫的手法以及驚世駭俗的準頭。這人顯露出來的這一手雖然遠沒有師十四與藺一笑排場大,但對於呼延叱而言,其震撼程度卻尚在他兩人之上!
「藺居士,久違。」
一個身穿袈裟的老僧人不知何時驟然出現在了小巷的盡頭,那是真正的不知何時,因為呼延叱甚至連半點聲響、半點氣息都未曾察覺,這僧人便驟然出現了。
這是一位相貌普通的老僧,他一手拿著一根禪杖,另一手則是一串念珠,那串念珠之上空了一段,顯然剛才飛射而出打斷弩矢的念珠就是從這之上來的。乍一看上去,這就是一個普通至極的老僧,甚至若是把這老僧放進一間普通的寺廟裡,那麼絕對沒有人能夠再把他從寺廟裡找出來,因為每一個人似乎都和他生得一樣。
當然,前提條件是他得先換一件袈裟。
他的袈裟,居然是一件黑色的袈裟——比墨更黑。
袈裟上綉了一隻孔雀,紅色的孔雀——比血更紅。
「老和尚,這裡好像不是你的地盤。」
藺一笑的腳步也停住了,他的語氣有些凝重,顯然老僧的出現讓他有些警惕。
老僧雙手合十,微微躬身道:「但這裡似乎也不是藺居士的地盤。」
呼延叱卻看著老僧輕輕眯了眯眼,他見過和尚,他也殺過那些在北疆草原還想讓人放下屠刀的傢伙,但那些和尚都是單手行禮,這老和尚卻是雙手合十。
——這和尚不是無門寺的僧人。
呼延叱的臉色微微一白,喉結也忍不住上下滾動了一番——他忽然意識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這件事讓他甚至有些想回頭去找藺一笑,而不是走向這個剛剛救了他性命的老和尚。
「某家只是來迎接兩位朋友而已,這兩位朋友似乎和藺居士有些小矛盾,因此某家才不得不親自趕來。」
以某家自稱的僧人呼延叱還是第一次見,並且這老僧說話實在是和普通的和尚有些不同,他說話實在是太自在了一些,與呼延叱過去見識過的那些僧人截然不同——但這也讓呼延叱更加確定了老僧的來歷,因此他的雙腿也更軟了幾分。
因為他知道,和這老僧比起來,丑金剛犯下的那些事情就像是三歲的小孩打碎了家裡的瓷碗一樣,簡直不值一提。
只是顯然,他現在想要逃已經來不及了,因為老僧已經將目光投向了他,雙手合十微微一笑,露出了潔白的、但在呼延叱眼裡卻有些森然的牙齒。
「呼延施主,久仰大名——某家便是佛爺,無名宗自在寺,『八丈佛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