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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二十四 鎮三山 (十七)

  江北坡雙臂環抱胸前,背靠著根樑柱等待著靜室內的動靜消停,靜室隔音極好不假,可武夫遠超常人的五感還是讓他聽到了裡頭傳出的所有動靜,還有那清水沖洗多少次都消減不了多少的血腥。

  多少次他都按捺不住要推門而入,到頭來卻又強著自己重新鎮定下來。

  他所圖甚大,不能因為這些小事自亂陣腳。

  「江師爺久等。」赤膊上身的武二郎拿了瓢水衝去手上血污,見江北坡還在屋外,神色淡漠。

  「這已經是第十一隊伍和鏢局鏢師,當真要與伍和鏢局走到不死不休的境地?」

  「難道江師爺以為現在我們還有什麼斡旋餘地?」武二郎面露譏諷之色,語中帶刺,「早在伍和鏢局的人拿洒家哥哥做威脅的時候便沒了!」

  如果有機會,伍和鏢局的人能捅他兩刀絕不會只捅一刀,這些人必然是已經恨他恨得深入骨髓,可他絲毫不懼,甚至還有些興奮有些期待,要是那伍和鏢局的總鏢頭膽識再大些,乾脆舉全鏢局之力傾巢而出,與他拼個魚死網破,那該多好。

  不過既然那條老狗龜縮不出……那殺得宿州境內伍和鏢局押鏢隊伍盡絕後,他便要北上晉州,去那並圓城內走一遭。

  這些都是他心底埋得極深的念頭,縱是在小垚山上親近如江北坡這般也未曾提起過。

  覺察到事情走向已經逐漸脫離自身掌握的江北坡還想最後再嘗試一次:「小垚山上的這些弟兄……」

  「小垚山上都是洒家兄弟洒家可以為他們死,他們為什麼不能為洒家死?」

  至此,江北坡已知多說無益。

  那個曾經拳打大蟲的漢子,那個曾經待哥哥極好的漢子,那個曾為替哥哥報仇奮不顧身的漢子,那個曾在渾渾噩噩間在他的麵攤自上吃了一碗又一碗清水面的漢子,那個醺醉時曾拍著他肩膀許諾凡江北坡所求他必當全力報償的漢子。

  都已經死了,只剩下個被憤恨沖昏頭腦的漢子還在原地,不再是他願意共謀大事的人。

  大堯西北曾有國名末,勝兵萬餘戶,西與堯接,國姓為江。

  他也曾想過做個遊俠兒,仗劍周遊四方,心有不平則鳴。

  凡出乎口而為聲,其皆有弗平者。

  當初在棲山縣與那錢姓漢子把酒言歡時,他是真心實意請這位出手闊綽的好心人到他家鄉去走走看看,對他而言江南的秀麗風光縱然很好,可故鄉的風吹草地見牛羊,更好。

  可他姓江啊。

  大堯開國初年南征北伐,末國雖說偏暗西北一隅,加之物產貧瘠又並非地處要衝,這才得以在周遭小國接連陷落的情形下得以獨善其身。那位江北坡該喚一聲阿爺的末代君主其實並不失為明主,在位十餘載,縱是境外硝煙四起,境內也始終是百姓安居樂業國泰民安的情形。

  這位末代的君主並未意識到,但凡開國之君,多是志在開疆拓土的雄主,大堯太祖也概莫能外。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末國縱是沒什麼物產,可對大堯太祖而言,多打下些土地來留給後世子孫,總歸是件好事。

  於是末國便亡了。

  那位江北坡該叫聲阿爺的末代君主以三尺白綾自縊殉國,而末的宗室子弟數百人卻都離散到大堯十六州內蟄伏。

  江州、宿州、青州、徽州、晉州.……大堯十六州內,如小垚山這般的山頭,多有江氏子弟的身影出沒。

  這些國讎家恨本不是江北坡願意挑起的,可他的阿爹只用了一句話,便讓遊歷江湖數載還家后的他沉默不語。

  他姓江啊。

  江北坡阿爹還沒有自負到希冀憑籍數百江氏宗室子弟在大堯十六州內籠絡起的烏合之眾就能與大堯官軍抗衡,宿州州軍這般糜爛不堪的畢竟只是少數,如晉州這等百戰之地,江氏宗室子弟即便耗費再多人力財力也極難聚起成氣候的人手。

  大堯南方韜光養晦數十載的后鄭才是現如今江氏眼中,可堪與大堯匹敵的存在,在江北坡還在浪跡江湖的時候他阿爹便已與后鄭皇族互換質子。

  當江北坡見到了那個眼神如獵人陷阱內麋鹿般惶恐的少年,他終究還是從阿爹手中接過了家傳的劍。

  為了這個姓氏,他們已經死了太多太多的人,江北坡絕不容許這些犧牲都付諸東流。

  他將本想告訴武二郎的那些言語咽了回去,拂袖而去,只余那位小垚山大王留在原地,悵然若失。 ……

  「大王,山下線人又送來消息,說是在北邊兒大道上又見著了插著伍和鏢局鏢旗的大車,足有十幾輛,那些鏢師遮掩得嚴實,弟兄們沒能湊近去細瞧。」紅光滿面的小垚山嘍啰半跪在小垚山幾位當家人面前,大著嗓門兒喊道:「隨行鏢師有四五十人,居中坐鎮的據說是個連走路都要人攙扶的老頭兒。」

  向大王稟告伍和鏢局押鏢人馬行蹤在小垚山上是頂好的差事,大王十有八九會打賞錠大銀子給來人,可今日稟告消息的那嘍啰眼見等了許久后大王才心不在焉嗯了聲,那一錠大銀子多半是沒了指望,只得悻悻然退下去,要去尋用五兩銀子將這份差事讓與他的那嘍啰麻煩。

  武二郎摸索著交椅把手上那張斑斕虎皮毛髮,面色時晦時明。

  良久他兀自嘆了口氣,於心中暗道這是最後一次,回山後便和江師爺好生賠罪,小垚山上許多事都賴以師爺出謀劃策安排歸置,他是有恩報恩有怨報怨的性子,師爺待他恩重如山,想必這會兒大失所望了罷。

  他思忖片刻后望向不遠處那把交椅上的年輕人,若有所思,而後像是拿定了主意。

  「魏小兄弟,這次就由你同洒家走這一遭如何?你三哥四哥才趕回來沒多少時日,須得休憩些時日才好。」

  對此始料未及的魏長磐聽得此言后心頭一震,放在膝頭的手不由自主攥拳,雖說半個瞬剎還不到的功夫就恢復常態,可仍是未能逃過武二郎的眼。

  魏長磐點了點頭,並未言語。

  武二郎微眯雙眼,旋即爽朗笑道:「不成想咱們這位五當家的還是個薄麵皮的主,無妨無妨,在咱們這座山上多待些時日,多學學這幾位哥哥的氣概就好。」

  「大王,那老頭兒不出意外是那伍和鏢局總鏢頭宋彥超,這種老而彌辣的棘手角色還是得小心為妙。」

  葉辰涼輕搖桃花扇,慢斯條理道:「不是在下信不過大王的武藝,就怕到時那伍和鏢局總鏢頭宋彥超出個什麼陰招兒,多一人來陪大王下山,江師爺和四弟留守小垚山,縱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做個補救也方便些。」

  程乾聽后一皺眉,有些奇怪這在小垚山上素來以憊懶著稱的淫賊娘娘腔怎麼突然就轉了性。

  坐在武二郎右手第一把交椅的江北坡今日修起了閉口禪。

  「既然老三樂意隨洒家下山那再好不過,江師爺、老四,那你們倆就留在這小垚山上好生守好咱們老窩,洒家不在山的這幾天一切都聽咱們江師爺的調遣,明哨暗哨該加的加,讓那些小的們別吝惜氣力多巡山,別到時老窩讓人端了。」

  江北坡起身一抱拳后坐回原位,依葫蘆畫瓢一抱拳的程乾愣神片刻后又補上一句大王且寬心后才重新落位,心裡頭有些納悶這江師爺是不是與大王有什麼分歧,今兒個怎地換了個人似的,全然不把大王言語當回事。

  武二郎有些無可奈何,上次他貪杯誤事時江師爺也是這般神情,將近有半旬日子對他愛答不理,還是在他親自陷陣摘下那縣尉腦袋后才回歸常態。咱們這位江師爺可不比那些靠胭脂水粉就能哄好的小娘子,他這小垚山大王做錯了事兒也免不了被冷落,貪杯誤事跟今日一比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估摸著師爺怎麼著這次也得小半年光景不搭理他。

  師爺總不能一輩子都不搭理他,嗨,他還答應了師爺要幫他做樁大事呢。

  要不這次下山,幫師爺捎帶幾罈子好酒,再弄兩卷書來?不妥,還不如看看那伍和鏢局鏢師里有沒有什麼形制特殊的兵刃,拿到對江師爺那兒討個巧。

  江師爺是他兄弟,兄弟總不能一輩子都不搭理兄弟吧。

  小垚山大王武二郎,點起小垚山嘍啰五十餘人,與三當家葉辰涼、五當家魏長磐一道趁夜色抹黑下山。宿州官府現如今雖說沒有要再進剿的蛛絲馬跡,可那些山下酒肆茶館內多的是為了幾錢銀子就能將小垚山眾人出賣的眼線,趁夜趕路,摸出十幾里后喚作行商打扮,小垚山上多的是這些玩意兒,到時趕上大車,哪個還分得清他們是小垚山賊寇還是地道的宿州行商?

  身穿麻布短打衣裳,又套了雙草鞋的武二郎下山前最後回望一眼,過去下山時總來相送的江師爺還是不見蹤影,便吆喝了聲,小垚山眾人便轅馬摸黑下山,先去山下林間取了大車套上轅馬,即刻便北上去尋那伍和鏢局押鏢人馬。

  置身暗處負手而立的江北坡目送武二郎一行遠去,不見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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