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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一十七 鎮三山(十)

  那小廝三百一十七鎮三山「這山上比不得山下,有什麼東西短了去的也沒了買處,只得等山下行貨送上門來,也指不定到手的是什麼玩意兒。」

  柳下郡百姓人盡皆知小垚山乃是盜匪盤踞的兇險去處,過路人寧願繞幾十里遠路行走,也總好過被小垚山上的大王嘍啰們剜去心肝下酒。幾次剿匪無功而返后這附近官道也沒人打理,小垚山和鄰近兩座山頭附近道路荒草都長得有半人高,走人都難,何況是行大車。

  此處距小垚山頭足有五十餘里,是宿州縱橫往來大道中的一條支路,雖說因柳下郡小垚山等幾座山頭鬧匪患的緣故車馬不多,可總好過在鳥不拉屎的山腳下貓從日出貓到日落還一無所獲。

  魏長磐聽身旁江北坡給他解釋在此設伏的用意,透過高草間的稀疏縫隙,他隱約能望見五十步以外大道上往來的車馬行人,而大道上行人所見不過些青黃草葉而已。

  除魏長磐和江北坡外,還有六七十餘名甄選出的小垚山好手貓在草后,都是有些粗淺把式在身的青壯漢子,可至多不過一二層樓境界,畢竟小垚山不是那些傳承源遠流長的江湖門派,嘍啰習武資質良莠不齊且多過了塑造筋骨脈絡最好的時候,雖說江北坡和武二郎平日時常對山上練武嘍啰指點一二,可畢竟沒有那些江湖門派內的秘籍功法,這些嘍啰武道登樓歷程多也止步三層樓。

  一二層樓的武夫,聽著像是才初出茅廬踏入武道一途沒多少時日的雛兒,可有些把式在身的一二層樓武夫和未曾習武的壯漢互毆,不說一個頂仨,揍趴下倆絕不是什麼難事,官府進兵來剿小垚山時三四百人看似聲勢浩大,可一多半都是在衙門裡混吃等死的貨色,披甲提矛跑上幾里地就得大喘氣,武二郎帶那六七十人衝殺時才一接陣便潰不成軍,逃命時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連壓陣的縣尉都給武二郎摘去了項上人頭。

  適時坐鎮小垚山的江北坡其實對官府進剿一事並未有多上心,三四百人就想拿下以易守難攻著稱的小垚山?笑話,再往上翻一番也就能在山腳下乾瞪眼而已,官府若當真下定決心要將他們剿滅,宿州將軍便得興師動眾調動宿州駐紮各處的州軍齊至小垚山下。小垚山易守難攻不假,可山上又沒有能種糧食的田地,雖有水源,可等過個一年半載山上存糧消耗殆盡,他們也便只得乖乖下山引頸就戮。

  不過那幫尸位素餐的宿州文武官員,哪個像是樂意干這吃力不討好活計的?興許有,卻也絕不會於宿州官場佔據高位,文武青壯,縱是頭角崢嶸滿腔報國志又如何,哪怕是高半品一品的上官在三年的戶部考評上略做些手腳,都能讓其十年不得翻身,那些壯志豪情也便都成了杯中苦酒。

  然而武二郎殺到興起摘了那縣尉腦袋卻是江北坡始料未及之事,他是小垚山上屈指可數對官場脈絡還算熟稔的人,深知哪怕是再窮鄉僻壤的小縣縣尉那都是大堯科舉出身的流品官員,遠非官府衙門差役所能相提並論,那縣尉的死有如一記響亮耳光打在宿州文武官員的臉上,讓本就是官府眼中釘肉中刺的小垚山處境愈加艱難,連原本與山上秘密有些糧食生意往來的村鎮近來都斷了聯絡。

  「前頭過去的都是些小魚小蝦,三兩輛大車的行貨,瞧著是不少了,可山上幾百號弟兄按人頭算下去湯都划不著一口。」江北坡抿了抿乾裂嘴唇,壓低了嗓門罵道,「山上弟兄許多家裡就在山下村鎮,先前山上囤糧多是靠著這些人家供給,總也不能去做那打家劫舍的勾當。」

  倏地魏長磐所在草叢前二百步開外傳來三聲鷓鴣叫,這聽得像極了「行不得也哥哥」的鳥鳴聲於行路人而言晦氣,卻讓在高草叢中苦等大半日的小垚山眾嘍啰俱都精神一振,這是前頭的弟兄瞅見了適合下手行貨來通風報信的手段。

  「噤聲,待會兒誰要是還管不住嘴巴,就甭回山了。」

  不過十餘次呼吸的光陰,車輪碾過大道路面的轆轆聲便在魏長磐耳邊迅速放大,三兩輛大車不會有這樣的動靜。

  訝異於小垚山嘍啰竟會選擇這般規模車隊下手,餘光瞥見江北坡面色不變胸有成竹的魏長磐心上大石又重幾分,這數十人戰力興許還要超過自己原先的設想,這便意味著不久之後蘇祁連一行興許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才能將武二郎斬殺。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當頭一輛大車上綉有斗大一個王字的紅底子鏢旗,迎風招展好不威風,連趕大車的馬夫面上也都是與有榮焉的紅光,有好事者給宿州鏢局排名時,他所在這武威鏢局已然接連三年拔得頭籌,說給親朋好友聽時那也是件倍兒有面的好事,就連趕大車的工錢都比別家要高出五六成來,而且仗著那位正值春秋鼎盛的王總鏢頭虎威,武威鏢局這桿鏢局立在這兒,哪處不開眼的嘍啰敢來劫鏢?

  正當這趕大車的馬夫滿腦子都想著等趕完這趟車,就約上三五好友找間物美價廉些的酒肆磋上一頓時,在官道上虛蓋了層沙土的一條絆馬索驟然繃緊,等這車夫回過神來發覺這條不該在大道上出現的絆馬索時,馬蹄距那絆馬索僅餘下不足丈許的距離。

  這被武威鏢局雇傭的馬夫在這行當中也算得上老手,千鈞一髮之際沒跳車避險反倒是緊緊勒住馬韁,然而兩匹轅馬仍舊止不住去勢碰上那條絆馬索,連帶著馬夫也一道向前飛出一丈多遠,多半是免不了要傷筋動骨。

  還在半空中便問候了設這絆馬索人十八輩祖宗的馬夫摔了個七葷八素,雖說衣衫襤褸皮開肉綻,好在沒傷筋動骨都是些不打緊的外傷,將息兩旬日子也便好了。半晌才緩過神來的馬夫撐著腰桿正要起身去瞧自個兒趕的那輛大車如何了,雖說疾馳是被那絆馬索來上這麼一下子十有八九馬腿都摔成了幾截,畢竟是朝夕相處幾年的兩匹馬,平日里都揀精細草料喂著,平白無故就招了這橫禍,連他難免也要受些牽連,被鏢局責罰……

  喃喃地又罵了幾句的馬夫撐著腰正要哎呦哎呦直起身來,卻被近在咫尺的喊殺聲嚇了個哆嗦,娘嘞,難不成真有不開眼的敢來劫武威鏢局的鏢?可那明晃晃的刀子不像是假,砍在人身上,泉涌似的血冒出來,人眼看就不行了,直挺挺倒下前還圓睜著眼珠子,躺倒在地下后嘴裡往外頭吐著血,吐了會兒后便再不動彈。

  登時身子軟了半邊兒的馬夫沒了起身的念頭,躺回地面上閉眼挺屍裝死時心裡頭還念叨著那些個來劫鏢的賊子可千萬別來找他這一個要銀子沒銀子要本事沒本事馬夫的麻煩,賊子,哦不大爺們大車上那些寶貝儘管都拿去,兩隻手揣不下就把後頭幾輛大車也趕了去……

  喊殺聲漸漸平息下去,呻吟和討饒聲多了起來,待到后兩種動靜也消停的時候馬夫這才敢將眼睛眯開條縫瞧去,冷不丁和面龐還帶著青澀眼神好奇的年輕人對了眼,馬夫不記得他所在那隊人馬中還有這票人物……

  想明白以後才想開口討饒的馬夫被那年輕人捂住嘴巴,後者輕輕搖頭,眼神里沒什麼殺意,另一隻手的食指貼在嘴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乖乖照做的馬夫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那似乎被人喚作五當家的好心年輕人走開后,又聽得有人將駕車轅馬從大車上解開后牽走,而後點了把火將那些不便攜帶的粗蠢輜重還有什麼東西付之一炬,可空中瀰漫的焦臭熏得他幾欲作嘔,全然不像是焚燒木料時的氣味。

  待到周遭都寂靜無聲馬夫才敢睜眼,爬起身來藉助落日的最後一抹餘暉,看清了大道上的情形,路面的石縫間是乾涸的烏黑血跡,不遠處的偌大火堆還有些餘燼,還隱約可見大車的焦黑框架,他一瘸一拐走上前去,幾個時辰前還在與他談笑風生的鏢師和其餘馬夫夥伴都沒了性命,成了那火堆中的焦炭。

  大道上遠遠的有行路人在觀望,見還有活人這才敢上前來,神情恍惚的馬夫聽不著這些人的問詢,怔怔望著那堆火的餘燼。

  他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武威鏢局的人只活了他一個,那面原本威風凜凜的鏢旗竟還沒被燒成飛灰,一個偌大王字燒得僅剩了半邊兒,垂頭喪氣地耷拉在那半截旗杆頂上。

  馬夫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有些劫後餘生的慶幸,想要咧開嘴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小垚山上的嘍啰們都用山上自釀的土燒喝了個酩酊大醉,做了這麼一筆大買賣,少說個把月不用再下山,雖說今兒碰著了武威鏢局的扎手點子,折損了十幾個弟兄,可江師爺說到手的那些個珍奇藥材和珠寶古玩,在山下隨手丟一件少說都是幾百兩銀子的貨色,嘿呦喂,山上的弟兄,打娘胎里起,有誰見識過幾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又怎能不好生歡喜熱鬧一場?

  新近上山的那位五當家的,不久前還有人心中不服要去比劃比劃,這回下山去才見了人家手段厲害,一人便獨力相抗對面兒武藝最高的兩名鏢師不落下風,還趁勢將其中一人斬殺,小垚山上除了幾位當家的,哪個有這樣的手段?於是乎私下的那些非議也俱都平息下來。

  喝到興起時有人起身朝那位五當家的敬酒,不過瞧著後者面色不好,約莫是白日里廝殺多少有些消耗元氣,稍明事理的幾個大嘍啰小頭目也便都替五當家的把酒擋下來,如此一來還能與這身手上乘的五當家結上一段不輕不重的香火情,何樂而不為。

  幾間原本供奉著道門祖師爺的殿宇內橫七豎八躺著酩酊大醉的山上嘍啰們,其中有些裹傷布料被血浸透的也在一起喝了個爛醉,上了山,有一日算一日,提著腦袋過日子,自然是怎麼快活怎麼來。

  指不定哪天脖頸上就多了個碗大的疤瘌,就算是傷后酗酒要傷元氣有何妨,老子說不準明個兒就死了,今兒個還不準老子喝個痛快?

  至於殿宇內那些泥塑的金身,早便被嫌佔地方礙事的嘍啰們打碎了拋下山去,倘若這些祖師爺從天上俯瞰人間,望見供奉自己金身的殿內躺著這麼些六根不凈的污穢醉漢,又會作何感想。

  殿外雲蔽月,山風穿林過,月下有樹,樹見秋色。

  那人跪在樹下,垂著頭顱,手撐著樹,彎下腰再直不起來。

  他的腰過去一直都是直的,哪怕是餓到腹痛如刀絞,哪怕是練拳時疲憊不堪癱倒在地,哪怕是受了極重的傷,再直起身時他的腰都是直的。

  以前他不是沒殺過人,松峰山弟子,割鹿台刺客,草原蠻子,哪怕是官府中人,他都問心無愧,因為他從握刀的第一刻起便有了手上沾血的覺悟,他也篤信自己過去殺的都是該殺的人,所以哪怕是數年前他還未及冠,第一次殺人以後,手也不會抖。

  可現在他的手顫抖如篩糠。

  他殺了不該殺的人,刀上沾的血裡帶了詭異的黑,蠱惑著像是要把他的魂都吸進去。

  不甘、怨毒、憤恨、恐懼、解脫。

  他平生第一次地細看將死之人的眼睛,那雙圓睜充血的眼睛像是要奪眶而出,又像是刀,要割斷他的咽喉,讓他不得呼吸。

  那雙眼睛不再有生氣,可還圓睜著,血濺到他臉上和嘴裡,溫鹹的帶有鐵的腥。

  這裡本是道觀,本該有濡染了數甲子香火氣息的道門祖師金身供奉,他本想跪在那些塑像腳下,可哪裡現在都睡著鼾聲如雷的小垚山嘍啰。

  在這座山上,他又能去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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