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九十三 酒,嗆蟹,山中虎
盧子贛不是那些恪守山上規矩到了迂腐境地的同門,從不忌諱使用些名門正派江湖人所不齒的所謂下三濫手段。既然有那裘老三違背大堯律江湖法規矩在先,那用他妻女安危相要挾時盧子贛心中也並未有半分不適之感。
與那些松峰山內山同門招呼過一聲后便要出城,盧子贛不喜歡這座城的氣息,帶著咸腥的海風吹拂過面頰的觸感,與他生長小村裡的風一樣。海邊的沙地貧瘠,種不出什麼莊稼來,紅苕藤倒漫得田間地頭都是,他蹲在門檻上扒拉著碗里的紅苕飯紅苕粥紅苕干.……
在他這輩子的早幾年便吃光了平生紅苕的份額,帶著咸腥的海風讓他回想起了那滋味,教他幾欲作嘔。』
以盧子贛而今的武道境界雖說還不能如道門大真人那般,動輒辟穀數年不食五穀吸風飲露,可半旬一旬日子不飲食也大體無礙。按松峰山對內山弟子的優待,山珍海味也時有見之,不過於除武道以外諸事一切從簡的松峰山內山弟子,則大多都棄若敝履,將其視為有礙鞏固心性的外物。盧子贛則與他們大不同,但凡山上供給的每餐飯食都不願摒棄粒米,下山行走時也從未在衣食住行上虧待過自個兒。
不論是內山同門還是那些執事長老們,都對他這雖不至驕奢淫逸但頗有貪圖安逸享樂之嫌的怪癖有些微詞,松峰山習武之人中有幾人如他盧子贛這般稍有所成便懈怠了的?然而他卻始終不以為意,那些就算有意敲打他來整肅山上風氣的長老本身權柄不如當年,見山主高旭對此人行徑似乎也無多少惡感,便也不去畫蛇添足多此一舉,畢竟而今松峰山上唯一堪稱一言九鼎的,還是這位山主。
正是日中午時,盧子贛稍一猶豫還是決定在這華亭縣城內在駐留一兩個時辰,畢竟出了華亭縣城后沿途便只餘下村婦的飯棚亦或是簡陋食肆,果腹尚可,色香味幾許那是萬萬道不得。華亭縣雖說不是什麼大縣,不過城內好歹也有兩家手藝還算過得去的酒樓,加之正是前人詩中「海饌糖蟹肥,江醪白蟻醇」的好時候,那便在城內用罷飯食再上路也無妨。
門下產業還暫且還未受波及的游魚門海沙幫,供給華亭縣城內酒樓食材開銷還綽綽有餘,不多時便給這位配劍大俠預備停當了一桌席面,多是本地做法烹調才捕撈上來的新鮮海產,蝦蟹原本佐酒上佳,不過奈何店小二磨破嘴皮子也未能說動這位大俠嘗嘗樓內那十年陳的棲山縣許釀,心中有些惋惜這位出手闊綽客人怎地不飲酒的店小二也便趕去操持下一桌客人。
這座三層酒樓當年在華亭縣這等縣份營建,在有識之士看來鹿皮蒼璧四字評語約莫是少不了的,亦也有人斷言這酒樓在此開不了半年便得關門大吉。誰曾想這些年月下來,這酒樓非但沒頹敗下去,反倒是憑籍廚子烹調海鮮的手藝和公道價錢,日漸紅火起來。
盧子贛舉箸夾過一隻嗆蟹鉗來,這酒樓廚子約莫是個心思剔透善伺候客人的,一隻整蟹上桌前都被拆解,既省去了動用蟹八件來的繁瑣,也免去了許多文人騷客在興起於酒樓壁上賦詩時滿手齷齪的狼狽。
取水二斤,斤鹽溶其中,活海蟹洗刷乾淨后浸沒,腌制二三時辰后便得了這麼一道海邊家家可做的佐酒好菜。海蟹雖不比河蟹蟹肉細嫩,但勝在是臨近海邊食材新鮮的緣故,縱是大堯皇帝不惜動用驛路八百里加急將新近捕上來的魚蝦蟹即刻冰鎮北送,依舊比不得這濱海小城內尋常百姓能時常日餐嗆蟹昨黃酒的滋味。
一桌多有生猛海鮮的席面,盧子贛下箸最多的還是那盤嗆蟹,芳香微甜不帶半分腥氣的蟹肉入口即化。雖說才有過一場霜凍,照理海蟹才初凝膏,還遠不到最肥嫩的時候,他面前這盤嗆蟹竟是殼滿紅膏的光景,足見這酒樓於選材上頗為用心。
店小二又忙活著張羅了幾桌酒菜,這才有了片刻閑暇,這座酒樓內平日招待華亭縣本地老饕較多,不過這些個華亭縣本地客人雖說是酒樓常客,卻也未曾闊綽到每次前來都要點上一桌席面的地步,多是一壺酒再掂量二三小菜而已。來這些老饕而言,每日到這於華亭縣內已是最體面去處的酒樓已然是筆不小開銷,若要再打腫臉充胖子,那回家后免不了要被好生埋怨一番。
那些個老饕多是就著酒菜談天說地,用不著店小二再去多叨擾,才想偷閑些時候,卻又瞥見大堂內又來了位生面孔的客人。迎來送往早便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店小二上下一打量來人,頓時便沒了上去招待的熱情,就差沒擺出鼻孔朝天送客的架勢來。
今日城裡鬧騰得非同一般,聽得那些食客老饕說是從海沙幫處傳出的動靜,連臨近郡縣的官差都被調派過來,夥同華亭縣衙門一道對其動手,早前就來了些個想借酒樓三層去瞧熱鬧的閑漢,都被這店小二趕將出去,來這不掏一文錢就想來借酒樓登高?想得美哩。
眼看那人與他打了聲招呼便要登樓,店小二忙不迭上前去將半邊身子擠到了階前,乾笑道:「這位爺模樣面生,感情是頭一次來咱們這兒?要不先掂量幾個小菜?再上樓去瞧那熱鬧,豈不快活?」
自認這番話還算客氣的店小二隻等礙於面子點上些吃食或知趣退走,不然若是任憑此人上樓去驚擾了那點了一桌席面的江湖人貴客,指不定掌柜的又要剋扣他多少月錢,等攢夠了銀子,他還想到個相熟的游魚門門徒那兒去,請人吃喝一頓,哪怕是教他幾手粗淺招式也好,到時等他練成了,那用得著怕那胳膊有他大腿粗的廚子?
「我這把老骨頭從山裡走了大老遠的路,就是為了見樓上那位。」全然不見這年歲該有頹敗暮氣的老人訕笑道,「小二可否行個方便?」
瞟了眼那雙質料約莫還算尋常,卻磨損老舊不成體統的靴,還有那身風塵僕僕后不見本來面目的短打衣裳,這人能與樓上那位大俠有甚麼關聯?難不成是僕役之流的角色?店小二見老人神情不似作偽,當即便有些犯難,放人上去容易,要不他再跑動幾步上去問詢一聲?
「無妨,讓他上來罷。」
聽得樓上貴客開口的店小二趕忙將堵住樓梯的半邊身子挪開,那老人與他道了聲謝,便緩步上樓了去。
店小二沒注意到這人虎口和小拇指上都有很厚的老繭。
「既然早就察覺了,為何不夥同你那些同門將我擒下?」
「一人就能辦到的事,用不著勞煩他們。」
「可你還是讓我上了樓。」
「這本不是你們該出現的地方。」盧子贛滿臉的漫不經心,「況且沒了弓箭的你讓我近身到一丈內,本就已沒什麼威脅。」
「這倒是實話。」
「這裡的嗆蟹很好,不嘗一些?」
「好。」
本該見面便生死相向的二人,此時卻同坐一席,對同一盤嗆蟹下箸如飛。
他們都是身手極佳的武人,下箸自然很快,一盤蟹不多時便只餘下了最後一隻蟹鉗,二人同時下箸,夾在了兩端。
最後還是老人讓了一步,鬆了箸,自嘲道,「到底是老人,連搶菜都比不過年輕人。」
「縱是這樣,也吃不出什麼滋味來,所以我總喜歡一個人用飯。」盧子贛也並不急欲將這最後一隻蟹鉗送入口中,輕聲說,「玉樽並蟹螯,拍浮酒罈中,平生皆如此,辭走弄扁舟。」
他平靜地抬頭與老人對視:「要是我沒上松峰山,可能會去做個漁夫,想來這輩子最好過的時候,大概會在賣掉了自己打的魚后回家,酒糟村釀,就著這樣一碟子嗆蟹,喝完以後悶頭就睡,然後又去打魚,然後死。」
「上了松峰山以後只嘗過一次酒的滋味,那是在得知入了內山後,下山去到松峰郡城裡。」他自嘲道,「可我身子不敢多喝一杯,要是回山後還能被山上執事聞見酒味,那入內山後的日子又該如何去過?」
老人神情玩味。
「等得太久了,人的耐性就會變差,我不想再等了。」盧子贛沉吟片刻后開口,「你們想活,山主要你們死。」
而後便是長久的緘默。
「好。」
深思熟慮權衡利弊素來不是老人的所長,在軍中那是帳中參謀的事,他是上陣的人,陣上能篤信的唯有無數次生死一線時磨礪出的直覺,更何況他們已無路可走……
「恕不遠送,這裡的嗆蟹很好,所以想來其他東西也不會差。」盧子贛目送老人下樓時如是說。
店小二滿臉堆笑將老人送出門外。
「高旭,你所器重的都是這樣的人么,,,,」老人走出幾步后抬頭回望酒樓,喃喃道,「山中養虎,傷人不成反傷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