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六 問心無愧
山中子規啼夜月,崇山茂林間葉聲如落雨,月色似白霜,更兼有竹蛉鳴聲如絲竹幽幽,山間行人步履匆匆。
陳十一行不敢多做停留,畢竟松峰山在江州勢力之大,動用大隊人馬搜山也不無可能,故而這般文人騷客見之能吟哦好些詩詞的良辰美景,自然也只能匆匆而過無暇去賞。
山上無路便開山,遇溪便涉水,不過帶著傷者,一行人走動終究是快不起來。
當頭持刀開路的陳十見手中沾染了不知多少草木汁液的一柄快刀,鋒刃已鈍到連他一點皮都割不開,劈砍起來愈發吃力。
眼下顯然沒有可供從容坐下磨刀的閑暇,他伸手向身後煙雨樓子弟示意換刀,縱然握刀臂膀沉重如灌鉛,陳十依舊面無表情將糾纏在一起攔住前路的一叢葛藤一刀劈散,這三十來號人的隊伍中身上不帶傷的多在攙扶輕傷者走道,身強體壯的幾人背著身負重傷者而行。三十幾人愣是沒幾人得閑,天曉得換人所耗費的那些時候是否會有松峰山的追兵又趕上了幾十步。
原本還靠一口氣強撐著廝殺的重傷幾人而今兩個多時辰過去,境況都不如何好,有兩人都昏厥過去,也沒法停下施救,只得搓根布繩綁在人背上接著走。
「福祿,福祿,清醒些別睡過去了。」趙大疤瘌邁開大步越過身前一塊山石後背過手去拍拍身後人面頰,「方才你小子殺了一人傷了倆,老子都看在眼裡,等到了安全地方,把傷勢養好了,按老胡先前說的,頭一批就放你去進城快活,花銷兄弟都幫你掏了,那街面上的的大窯子里咱們哥兒幾個過去都只敢光看著眼饞,到時你儘管去,把那滿窯子的娘們兒都叫過來滾被窩也無妨!」
「他奶奶的,你小子過去連二錢銀子的酒錢都不樂意掏,這會兒知道老子逛不動窯子就擺起闊來。」他北上那人有氣無力罵道,「別忘了當初在槜李郡城的時候還欠了我醉仙居一頓酒菜,不過背著老子走了十幾里山路,到時便少宰你些銀子罷。」
被喚作福祿的煙雨樓漢子先前被一劍將腹部捅了個通透,幸好傷口不大,不然肚腸一齊流出去,神仙也救不回來。不過一路上來山路顛簸,才止住血的傷口再度迸裂,疼得他哼哧哼哧。趙大疤瘌雖說嘴上不繞過他,心裡卻著實有些擔心流了許多血的漢子福祿就此一睡不醒,所以才故意拌嘴好教他振作精神。
趙大疤瘌聽聞陸福祿還有氣力回罵,心裡頭稍稍放鬆,不過饒是以他體力都感覺到疲憊不堪,那想必其他煙雨樓同門多半也都是強弩之末。可揮刀開路不停的陳十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他也只得擦了把大汗,徒勞無功地咽了口並不存在的唾沫想要潤潤快冒煙的嗓子,繼續前行。
由陳十在前開路,武功最好的胡惟雍在後壓陣,走到東方見白之際到了一處隱蔽山谷才止步,許多強提一口氣才走到此處的煙雨樓子弟甚至一屁股坐下后便再起不來,這夥人中體魄算是強橫的趙大疤瘌也不例外,在一堆枯枝爛葉上四仰八叉躺倒下來發出愜意至極的呻吟。
將手中砍出幾道豁口的刀插在地面,陳十背靠樹榦調整氣息同時互相拍打兩條肌肉堅硬如鐵的臂膀,幾次連珠箭再加上一路上來片刻不停的揮刀,連陳十自己都有些欽佩自個兒兩條胳膊竟還沒廢掉,畢竟是一把年紀的老傢伙,靠吃年輕飯的一身外家路數體魄之所以還未曾隨年歲增長江河日下,約莫是與他弓箭本事未曾懈怠頗有些關係,竟是讓他僥倖撐過了這一路來。
「照原先打算再往前幾里路才是最好的藏身之處,在那兒好生待著就算是幾千人來搜山也不過是杯水車薪。」不知何時同樣一臉疲態的胡惟雍來到陳十身旁,「先在這兒將息到天黑,到時再選派些得力人手出山進城綁個好手段的大夫進山,手腳記得乾淨些,最好做成盜匪求財的模樣,再不濟在官府那也能拖延些時日,這會兒最缺的就是時間,一刻光陰恨不得當成兩刻來用。」
「現在回味起陳老爺子您先前言語,才覺出些味道來,先前有那麼幾個瞬剎與人交手時精氣神攀升到頂點,卻是覺出了那客店屋舍內有些端倪,能隱蔽得如此好,境界起碼要比在下高出一層樓來。」
兩手空空無兵刃傍身的胡惟雍雙臂環抱胸前,見煙雨樓子弟倒得橫七豎八也沒有上前管束的意思,又道,「先前正如陳老爺子所言,擺到明面上來的那名女子單論境界比起我來只高不低,更何況是那些還遮遮掩掩始終未曾現身的人物,故而此前留了個心眼有意綴在隊伍最後,提心弔膽了一路,好在確實未覺察到有人尾隨,不過若要是本事大到到覺察不到的那些個高人,想必悄無聲息將咱們這隊人抹殺乾淨了也不是難事。」
「能讓我那老兄弟和你們煙雨樓余樓主都飲恨的松峰山,雖說有割鹿台這等靠殺人手段賴以成名的門派襄助,可那座遍地植松的山上未必就沒有甚麼二三甲子高齡的鎮山老祖宗,早先我便不贊同合兩家之力孤注一擲,其實那時有兩名六層樓武夫坐鎮的滮湖,不說安如大山,至少不會如那也一般瞬息傾覆。」
雖說煙雨樓與松峰山在江州兵力百年,可若要論起底蘊煙雨樓依舊難望其項背,這點僅從身為一流江湖門派中流砥柱的四層樓武夫數目便可窺見一二。即便煙雨樓有段日子針對松峰山各處山下據點的襲殺頗見成效,可當松峰山內山弟子下山後也設計伏殺了幾批煙雨樓子弟,二者之間在四層樓武夫戰力數目上的差距才暴露無遺,這也是促使煙雨樓與棲山縣張家最終選擇孤注一擲的大半緣由。
「陳老爺子,說句心裡話,您是不是從未看好過煙雨樓在江州的舉事?」胡惟雍突兀問道,「煙雨樓不是松峰山,有個山主親兄弟的正三品江州將軍撐腰,松峰山可以錯一步十步百步,而我們煙雨樓只消走錯一步,那便是萬劫不復的局面。」
「不看好就不代表不去做。」陳十搖頭輕笑道,「就像是兩軍交戰,哪怕是不看好我軍能得勝,那臨陣做逃兵也是要斬首的罪過,與其如此不如背水一戰去搏那一線的生機,晚節不保什麼的實非所願,更何況我已經很老了。」
老到死一死都不怎麼在乎了。
「手底下有這麼些甘願為煙雨樓赴死的子弟,你應該高興才對,不像是我,光是收服你們這伙煙雨樓的兔崽子便耗費了好些精氣神。」陳十望向才起身撿來些枯枝點了火摺子要生火的煙雨樓子弟,猛喝道,「還不到生火的時候,你是想害死你身邊的弟兄么,即便要生火也不是這麼個生法!」
說罷胡惟雍便見陳十三步並兩步上前去一把奪過一名煙雨樓子弟手中小鏟,在原本生火土坑近旁又掘出了幾條煙道,撲上枯枝后再蓋層泥土,最後從那些隨意撿拾來的柴火中選了最乾燥的那些才拿火摺子點了,果不其然只有絲絲縷縷的淡淡白煙自地下升騰而起。
「當年行軍打仗時跟軍伍里老卒學來的法子,生完火后跺幾腳把灶踩塌了再鋪些落葉上去,神仙都找不出來,除非有個狗似的靈光鼻子。」陳十拍拍手上泥土調侃道,「煮些水也好,正好清洗清洗傷口,雖說是深秋了,若是處置不當還是要小心傷口生蛆,到時活活颳去傷口腐肉蠅蛆的痛楚,嘖嘖,尋常人哪個消受得了.……」
還沒休憩罷半盞茶功夫,陳十便又上前去痛罵那些個拿了取了濁水回來的煙雨樓子弟,說是這玩意兒你自個兒割一刀再拿來沖洗可樂意?劈頭蓋臉便罵得那廝去重新走遠些打幹凈溪水來,又說正拿手中刀削注水木碗的煙雨樓子弟把弟子削得這般薄,只怕燒不了兩碗底子就得給穿嘍.……
胡惟雍始終袖手旁觀,看陳十與他手下的煙雨樓子弟竟能打成一片,前者喝罵著便把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條,後者竟也能服管束的情形,心中微微有些嫉妒,而後便是愧疚。
他低頭望向手心中暗藏的一片鋒利刀片,剛才與陳十擦肩而過的一瞬,他在那把背負的牛筋大弓弓弦上劃開了一道小小缺口,若非是湊近了細瞧,絕看不出任何端倪來,這樣帶豁口的弓弦尋常張弓都會崩斷,更何況是那般開弓迅猛的三連珠。
將那刀片丟入草叢,陳十回望他喊他來搭把手的時候,胡惟雍已然面色如常,快走幾步去幫一名斷臂煙雨樓子弟傷口解下裹傷布條換上新葯,竟是細心非常,力求做到圓滿無暇,力求做到問心無愧。
可他問心豈能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