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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六十八 休戚

  身為松峰郡城內大管事的李周到,所棲身的這座宅院相較起郡守大人住所來也是不差了,不過是松峰山名下產業,不要銀錢給他住著罷了,沒有大幾千一萬兩的銀子,都不用打算在城內購置這麼座宅院,松峰郡城管事一職,雖說銀錢不少,李周到從外山弟子升遷至今日這管事身份不過數年,如何能攢得這許多銀子。

  這間坐北朝南的宅院西廂房內一臉數日都散出煎熬湯藥的刺鼻味道,左鄰右舍私下多是怨聲載道,卻無一家敢於找上門來。要知道能與李周到毗鄰而居的,哪個在松峰郡內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然而即便有實在吃不消這藥味的,也多是攜家眷到城外私宅去暫避些時日。其中除去有松峰山於民間威望使然的原因外,這位管事竟被人望見還能隨意出入郡守大人府邸,這些在松峰郡內勉強能算是一流官宦商賈的人家,再如何魯鈍的也都多少知道了而今這座松峰山的輕重,再不是那些尋常江湖門派所能相提並論的。

  即便如此李周到仍派出心腹備上薄禮去走訪附近幾座宅院主人,讓這幾位對李周到府上傳出濃重藥味一事三緘其口,前者雖說不明就裡,但看在李周到那「薄禮」內夾帶那張銀票數額,這些聰明人極有默契地選擇了沉默,哪裡有什麼藥味,都是在城內宅子里煩悶了,才與艷妾美婢出城散心。這是近來為數不多能讓李周到稍感欣慰的好事。

  松峰山於城內庫房所藏藥材近日提取數目令管庫的松峰山弟子咂舌不已,難不成是何處山上弟子又被襲殺傷了十數人,不然哪裡用得上這許多藥材?不過既然主辦此時的是城內李管事,且見其面色不好,那管庫松峰山弟子也便知趣沒開口多問。

  雖說這些手底下的人也都未曾多嘴些什麼,可每每他從庫房內提走一批數目驚人的珍奇藥材時,還是免不了有人私下議論兩句,那周管事要這麼多藥材去作甚,難不成新近又開了家藥鋪子,要拿門派里藥材倒賣去掙銀子?雖說都是些當不得真的玩笑話,可李周到偶然聽著,還是免不了要出一身冷汗。

  對於內里那些公器私用中飽私囊的蛀蟲,任憑哪家江湖門派都不會輕繞了去,更何況是在條條框框規矩奇多的松峰山,在那座山上規矩比山下律法嚴苛更甚的山上,這類行徑一旦被人檢舉,下場如何,李周到不敢去想。

  這日李周到又親至庫房內提了好大兜藥材,那掌管庫房的松峰山弟子面露難色,於隱蔽角落內與他言語道:

  「周管事,不是弟子不讓您拿這些藥材,實在是庫房內再被您搜羅兩次就得被搬空,不過搬空了也無妨,只是提前與您知會一聲,還有兩旬日子山上按例就得由巡查庫房的執事下來,到時還請周管事與那些巡查說清楚……」

  這松峰山弟子知趣閉嘴。

  待到李周到布出庫房后,此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心中憤憤然,你李周到當年還在松峰山上迎來送往的時候恨不得去舔人家靴,現在倒擺起官架子來給人看,真當自己被山主隨手提拔就是個人物了?

  接著他又嘆了口氣,跟他們這些在外山都混不下去的弟子想比,可不是個人物嘛。 ……

  李周到掩面匆匆而行,最後從府上後門入內,轉到西廂房外,見了正在火爐上架起砂鍋煎熬藥材的心腹,便放下手上提兜,湊上前去看湯藥火候。

  「您放心,這一連做了一旬多日子,咱們就算打個盹都不會給管事您搞出什麼岔子來。」

  「裡面那位如何了?」

  「這幾日略清醒些了,好時能說幾句話,不好時便昏沉著,比起一旬日子前還得用粗鐵鏈子捆住手腳的時候,老實太多。郭老大夫前日您不在時來看過,說是人再這麼泡下去皮肉都泡爛完了,人活著又同死了何異,說是有些懷疑您是何居心。」

  聽了心腹回稟后李周到也有些頭疼,郭神醫便是給他留下一紙續命方子的那位,連百兩黃金和珍奇藥材都不屑一顧的人物,回診亦也不取分文,可越是這樣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讓李周到無從應對。

  「周管事,這些日子弟兄們輪班煎熬這湯藥,還是有不少人眼都快被熏成半瞎……」李周到心腹有氣無力在熬藥的砂鍋旁邊搖扇邊說,「郭神醫也說了,現在人還算清明已是迴光返照,說不準再過幾日人就不行了……」

  「但凡裡頭那位還能喘氣,這葯就不能停了。」見了滿眼血絲心腹憔悴模樣,李周到放和緩了語氣又道:「再辛苦你們幾個一段日子,到時請你們幾個都去武杭城頂好的樓子里喝花酒。」

  於那些什麼玄之又玄的御人術馭人術,李周到也從未翻閱過哪怕一頁紙的敘述此道典籍,在他看來最重要的無非也就是察言觀色四字而已,手底下的人被他發現有不乖覺了的便敲打一番,使喚得緊了便有些甜頭嘗,近幾年也從未出過什麼大差池,畢竟天下最難揣測的還是人心,他也難做到諸人諸事盡在掌握之中。

  面上蒙了塊白帕的李周到推開西廂房屋門,熏天藥味撲面而來,饒是早便有了準備還是令人忍不住想扭頭離去。

  西廂房內原有陳設都被搬出屋外,一間空屋內擺放著一隻三人合抱的偌大缸子,其下炭火晝夜不熄,令滿缸藥液始終溫熱。

  「出去歇息些時候,是葯三分毒,總在這屋內熏著也不好。」

  在這缸子邊上燒火的人淡然道:「久居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在這藥味熏天的屋子裡呆得久了,也不覺得有多難聞。」

  二人言語時,霧氣繚繞的缸內傳來無力呻吟,屋內霧氣繚繞李周到看不分明缸內景象,剛想湊近些去瞧的時候,被燒火人一把往後拽了數尺,正好躲開缸中暴起的陰狠一抓。

  「你心腹前兩日有三人都被這一抓抓中,若非是他氣力不濟,那便是三條人命,打那以後便是我來燒的火。」不知何時變為燒火人的灰衣內山弟子見那隻手緩緩縮回缸內,才重回大缸旁燒火,「也不是他有什麼歹毒心思,只是痛不欲生的日子過得太久,心中邪崇妖魔都沒了束縛。」

  半開門窗將屋內蒸騰霧氣散去了些,李周到這才看清楚了缸中人,赤身裸體蜷在缸內,鬚髮披散眼神空洞,不久前還是一副令許多松峰山上女弟子都心折陶醉的俊逸面龐枯槁得不成樣子,面上青氣時隱時現,李周到大著膽子與其面對的時候也未曾有絲毫反應,慘白嘴唇微動囁喏不知在說什麼言語。

  那郭姓大夫給出的法子,將人在這大缸藥液內浸泡,以外力替人續接上生氣的同時將早已散及五臟六腑的毒素暫時鎮壓。然而這治標不治本的法子須得要太多太多珍奇藥材來煎熬這滿滿一缸的藥液,若不是有城內那儲藏豐厚的庫房,湊齊三日所需藥材李周到便得傾家蕩產。

  「秦齊師弟被肉身眼看一日日朽爛下去,神智清明的時候幾次三番哀哀地求我結果他性命,我說這是山上長老們的意思,他所求的我辦不到。」賈嶺南,也便是那灰衣內山弟子面無表情,「不過李周到,最多再有一旬日子他就得活活被這溫水煮成一堆爛肉,現在把人帶到山上交代,至少還有口氣。」

  日復一日在生不如死的秦齊近旁,賈嶺南也絕不會再對李周到有什麼好臉色,畢竟若非看在與後者往日那點單薄情分上,他與秦師弟根本不會下山,事態也不會逐步走到連他都無法再置身事外的地步。

  「決不能帶他上山,至少決不能在現在帶他上山。」李周到面無表情將近旁一桶藥液傾倒入大缸內,「現在帶這人不人鬼不鬼的上山,山主會如何看,山上長老會如何看,走一步看一步.……」

  「還不都是我鬼迷心竅,當初怎就答應了你用這法子強留秦師弟性命。」賈嶺南暴起揪住李周到袍領,低吼道,「走一步看一步,早晚走到死路里去,還不如現在我就回山上如實稟報,哪怕是受些責罰,也比你就這麼遮遮掩掩到事情敗露要好。」

  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李周到忽然笑了,賈嶺南不明所以之餘甚至被激得起了殺心。

  「我手下的人這些日子一直在江州不停奔走,已經發現了那些煙雨樓和棲山縣張家餘孽一隊約莫有二十餘人的行蹤,不會再有僥倖,我已同山主稟告過,山上弩隊和內山弟子大隊中抽調出一部分將暫時歸於我調遣。」李周到不顧咽喉處的壓迫和窒息之感笑道,「既然是圍剿煙雨樓餘孽,難免會有人手摺損,內山弟子又須得當先而行,豈有不死傷幾人的道理?到時立下了這等功勛,多死一人,山主又豈會細究?」

  賈嶺南手未有絲毫放鬆,怒目橫眉道,「那你一開始就存了不救秦師弟的念頭?」

  「是也好,不是也罷,一根繩上的螞蚱,何必還做窩裡斗。」李周到眯起眼來,抬手拍了拍攥緊他袍領的手,「賈師兄,你說是不是?」

  賈嶺南與那雙微眯帶諷的眼睛對在一起,最終還是沒手上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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