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六十四 人面不知何處去 (四)
將兩碗冷蔥花面草草收拾下肚後魏長磐二人結賬步出麵館,先前那幾名遊俠兒已不見蹤影,他們也沒有再尾隨其後盯梢的意思,畢竟是不知深淺的江湖武夫,若是被其察覺他二人行跡,徒增麻煩而已。
於城內盤恆了兩日,期間也曾有松峰山弟子和衙門中人前來問詢,全然是把魏長磐二人當成了別處州郡來的流民,有行牗在身的二人好歹不會被有礙城內官宦權貴觀瞻的理由「請」出城去,以至於還被城內心善百姓施捨兩套舊衣。
雖說二人身上不缺銀錢,城內客棧大可隨意揀選上房去住,奈何以他們現在這副尊容打扮,若是進到客棧中去免不了要教人起疑,好在前些日子風餐露宿慣了,天也還不至於凍得人肝兒顫,於城內隨意找處地方湊合著過了夜。
煙雨樓刀疤臉漢子這兩日被魏長磐整天拉著在城內轉悠,真真活像兩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頭一次進城,城內街頭巷尾都要去轉悠一遍,連街邊有個小攤小販的都要上前去瞧個仔細,這讓他不由心中很有些煩悶。到這松峰郡城內是為了打探松峰山近來消息的,消息打探罷了就及早出城,在這城內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風險,松峰山的狗賊們若是嗅著了什麼腥臭,他二人在這松峰郡城內怕是連逃竄的機會都沒有。
待到魏長磐對松峰郡城內每條大街小巷都爛熟於心后,城門口守城的軍士終於見著那兩個面貌衣著都寒磣的莊稼漢出城,他們不約而同感慨城內終於少了兩個瞧著便礙眼的傢伙,再值夜時也樂得來壺淡酒消遣。
「在松峰郡郡城內多停留了一日多,是想做甚?」
於城外溪澗邊動手洗去面上易容油泥妝彩的煙雨樓刀疤臉漢子終還是憋不住心中困惑,若非他看在魏長磐於看似閑逛實則入夜後於都使炭筆塗抹什麼物事,他早便按捺不住性要問。
「有朝一日咱們興許會用著這座城的輿地圖,早準備一日是一日。」用力扯下那已經似乎已和麵皮連為一體的假髯須,魏長磐齜牙咧嘴答道,「這兩日拿炭筆不過草草勾勒出的大概,和軍伍里動輒精細到幾尺的沒法比,回去后還能再畫精細些。」
輿地圖?煙雨樓刀疤臉漢子手裡也曾有過幾幅,又不是什麼稀罕物事,城內攤販處兩錢銀子一張的賤價貨色,何須自己動手去畫?
似是瞧出了他狐疑眼神,魏長磐耐心解釋道:「市井坊間流傳的輿地圖形制筆法大多參齊不齊,且繪製粗劣,例如城內縱橫來往的幾條大路都能略過小半,拿來出門在外走岔了路事小,為此給松峰山白送性命可不值當。」
在晉州見識過伍和鏢局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與晉州將軍宋之問率親衛北上深入草原所繪製出的輿地圖后,再看這些筆法構圖都粗劣的輿地圖,實在是有些不堪入目。再者不論是伍和鏢局鏢頭張八順還是宋將軍都曾與他說過,輿地圖這玩意兒,越精細越好,無心之中所繪的一條窄巷日後都可能變為逃命的通路,這話他一直謹記於心。
「倒是有些道理,是我唐突了,只道是你貪戀這城內安閑,不願再去山上過朝不保夕的山賊日子。」煙雨樓刀疤臉漢子也坦誠,大大方方承認了先前心中猜忌,「畢竟你姓魏的擔當,咱們這些煙雨樓的沒幾人能信得過。」
「倒也是個實誠人。」魏長磐苦笑不得,搬弄唇舌多是在背地裡,你倒好,直接當著人正主的面說出口,他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好生狼狽。
煙雨樓子弟們於他的成見,魏長磐壓根沒指望能能在短時間內消減,諸多的不得已在旁人眼中成了瑟縮,他又能與誰人言說。
易容油泥被慢慢搓去,捧起溪澗流水拍在面上,他俯身望向溪水倒映出那張鬍子拉碴青年男子的面龐,莫名有些陌生了。
他愣神了不知多少時候才反應過來,一手不經意間碰到了腰間佩刀的刀柄,周身驟然緊繃又放鬆。
他當初所想的江湖,是大俠仙子們快意恩仇來去逍遙的所在,而今再看,不免要自嘲當初年少無知。能出江湖這汪大泥塘而不染的終究只有那麼寥寥無幾的英豪人物,如他魏長磐這般,一旦身入其中再想脫身而走的時候,卻發現已然走不出去了。 ……
松峰郡城內。
「這兩人根腳底細,可曾查清楚?」
「行牗上都是江州莊稼漢,鄉野之人,言語間那股子土味也還在,粗看身份是錯不了,只可惜百密一疏,還是露出了馬腳。」尋常百姓打扮的青年喜形於色,又道,「管事大人可知是什麼馬腳?」
城內一間當鋪后的密室內,李周到聽得面前半跪松峰山不記名弟子的通稟微微皺眉,他平素最是不喜有人有事相告時還要賣些關子拖延,原立下不小功勞的此人在他心中登時便成了不通人情世故的蠢材。
前來稟告的那人見著李周到毫無掩飾的不滿神色,明白自己先前舉止多半是畫蛇添足惹得這位管事大人不滿,忙道:
「前日弟子於城門值守時正巧碰見此二人進城,早先未曾起疑,只道是尋常農人,不過在城門口遞交行牗時被弟子瞅見虎口老繭,絕不是常年扛鋤頭把出來的,倒像是如弟子一般習武之人勤練刀劍練出的繭子,便留了個心,與管事大人您請示過後城內四下里的眼線便都盯上了二人。」
松峰郡城內人分兩種,一是松峰山弟子身份的江湖人,二是尋常人等。幾將松峰郡城視為禁臠的高旭於江州為數不多還未納入松峰山管轄的江湖門派都通過氣,如若有門下弟子不論是何緣由入城而未曾事先告知松峰山的,一律視為來者不善,生死自負。因此松峰郡城內但凡有面生武夫出現,都須得第一時間稟告到松峰郡城內管事李周到處。
當初那個在松峰山上整日迎來送往的松峰山外山弟子,而今搖身一變成了總領松峰郡城內諸多事宜的管事,李周到本人也始料未及。
被松峰山山主高旭一手提拔入松峰山內山,與那些個天資稟賦超卓的內山弟子於同處修行,奈何於武道一途李周到天賦著實有限,兩年進境不過大半層樓的速度屬實難以令那些以嚴苛著稱的議事堂長老們滿意,加之與煙雨樓火併中內山弟子折損了相當數量,連道境界平平無奇如李周到這般的既然在山上也沒甚麼前程,便也也得令下山,襄助山下飽受與煙雨樓火併波及的千瘡百孔松峰山產業回歸正軌。
松峰山山主高旭下此令不過是見自己一手提拔的李周到在松峰山內山內一事無成,亦也有損他顏面,又想到於待人接物上李周到頗具心得,只得死馬當活馬醫。誰曾想與武道一途不得志的李周到下山後反倒是如魚得水,不過數月便將那座山下產業整頓得更上一層樓。
於武道出類拔萃者在松峰山不少,但若要說是如何老於世故,這些個平素浸淫武道砥礪不問世事的習武之人,再如何也不能與李周到相提並論。松峰山少一個天資平平的內山弟子無傷大雅,多一個精通山下世故的管事那每年松峰山進賬的可都是真金白銀。
李周到擔當這總領松峰郡城的管事已滿整年,期間也有過外來江湖人不顧松峰山所立規矩魯莽入城的先例。那肆無忌憚在松峰山名下酒樓內吃喝的豪俠酒還未過兩巡便被從此處一擁而上的松峰山弟子制服,連隨身兵刃都未曾拔出來,便被捆成個粽子送到初上任的城內管事李周到面前,至於下場,反正這位在江徽二州交界薄有名聲的豪俠此後以聽起旁人說起松峰郡皆是噤若寒蟬,李周到手段亦也從中窺見一二。
「兩個不明身份的習武之人進城……」在椅上正襟危坐的李周到有些頭疼,抬手伸指去按揉頭顱兩側竅穴,「在城內做過些甚麼?」
「這才是弟子覺得極不尋常的地方,此二人終日不是在城內各處街巷閑逛漫遊,便是進到食肆內要些賤價吃食果腹,過夜也不過是尋處能遮風擋雨的屋檐和衣而卧,任憑誰乍一看都只道是遊手好閒的懶漢在鄉下日子過不下去來城裡討生活.……」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周到聽了面前野心勃勃不記名弟子言語心中便浮現這六字來,不明身份的兩名江湖武夫喬裝打扮進到城內,說不準還為此買通關節弄來了兩張多半是假的行牗,總不可能只為了在城內過兩天懶漢日子而已。
於江州江湖松峰山明面上已無敵手可言,不過暗地裡已然浪潮洶湧,連內山弟子與弩隊都差派下山,才安穩太平了沒幾年光景,難不成松峰山又要於江州樹敵?可而今江州哪兒還有江湖門派值得松峰山鄭重相待?唯一能與松峰山一爭高下的煙雨樓聽說又在鄰近宿州另起爐灶,僅僅小貓小狗三兩隻,不成氣候。
他隱約覺著那些襲殺松峰山弟子的賊寇與入城二人有些關聯,卻又說不清道不明,城內上次有江湖人冒失闖入還是半年多以前的事,偏生這般湊巧都在這節骨眼上發生,若說是毫無聯繫他無論如何都不信服。
從松峰山外山中籍籍無名沒有半分前程可言的外山弟子,一路扶搖而上坐到總領郡城內數百明暗松峰山弟子的管事,李周到清楚其中有多少自身本事成分又有多少是機緣巧合時勢造就。松峰山上下覬覦他這管事位置的,怕是一雙手都數不過來,李周到自知一言一行都被這些人死死盯住,稍有紕漏處指不定就會被人在山上大做文章,到時保不住這份差事事小,就怕因為些莫須有的構陷,連自己性命都丟了,容不得他大意。
「城內選幾個好手,三五人足以。」李周到撫著新蓄起的短須,不多時便有了主意,「稍等些時候,攜待我一紙書信到山上去,求兩位內山同門來襄助。」
在他管轄內所能調動的那些個松峰山好手,武道境界至高也不過是堪堪半隻腳邁入武道四層樓,卻又未曾生出氣機的角色,對付尋常不入流江湖遊俠兒足矣,可若要是對上那兩個不知深淺來歷的江湖人,李周到還是以穩妥為要,甚至不惜請動情誼並不深厚的內山同門。雖說他李周到已是今非昔比,可終究武道一途能行多遠已成定數,免不了要借這些外力。
三五名武道四層樓門檻上的好手,在添上兩名生出武夫氣機的內山同門,即便那兩人俱都是四層樓武夫也不在話下。當然這是最壞的打算,如若是兩名武道境界相仿的人物,那即便松峰山弟子能強行吃下也不免要有死傷,到時消息傳到山上去,又能讓人去做好些文章。
那野心勃勃的松峰山不記名弟子帶著他的一紙文書,快馬直奔松峰山而去。李周到目送此人離去身影時有些唏噓,當年自己還在松峰山上迎來送往的時候,何嘗不是如他這般,不肯放過半點能讓自己攀升的門路,若非那次在山上待客時沒來由入了山主法眼,現在約莫已經被隨意發配到松峰山不知哪處產業去,可那次他待過的來山上的客,大概已是黃土一坯。
為什麼那明明極好言語的兩位客人偏生就是棲山縣張家武夫,當初還與山主言談甚歡的那位甚至頭顱都被掛在山門上好些時日,煙雨樓那場孤注一擲豪賭以失敗告終的同時,松峰山也因那幾人的可怖戰力付出了慘重代價,聽內山同門十之有三或死或傷,外山弟子死傷更是不計其數,僅處置屍首血跡便耗費了數日光陰。
他至今還記得那個總喜歡提問的少年,當他以少俠相稱的時,那人卻靦腆道自己不過是個小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