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五十七 事在人為
在武杭城法場上壓得江州州軍百人隊抬不起頭來連珠箭,對煙雨樓子弟而言震懾有過之而無不及。雖說成堆的金錠就在距他們咫尺之遙的所在搔首弄姿地勾去他們如饑似渴的目光,但陳十的弓箭是令他們不得不敬畏的,更何況還有魏長磐在一側虎視眈眈。
「但願我們今日的所作所為不會在他們心中埋下怨仇的種。」陳十收起弓箭時這般與魏長磐說。
那些人眼中近乎毫不掩飾的怨也並未逃過魏長磐審視,他們緩緩從那輛大車四周散開去,緘默著背負起硬弩和箭囊,更有甚者已經在嘴裡不乾不淨地嘀咕,他陳十何許人也,在過往的煙雨樓和棲山縣張家中也沒有一官半職,這會兒倒對他們這些煙雨樓子弟指手畫腳起來,當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得緊,卻忘了他們唯陳十馬首是瞻的這些天避開了多少沿路盤查眼線。
「不過是個替人家看家護院的門房而已,還真把自己當成什麼人物了。要不是有小姐,哦不,代樓主的密令在身,咱哪個弟兄樂意哪怕多聽他一句屁話?」煙雨樓子弟中有人在稍遠處與周遭人議論,「弓箭好些又如何,也沒見有百步穿楊的本事,就囂張成這副模樣。」
「就是,方才還險些將松峰山那廝放跑了去,教咱們如何信得過他。」有人附和道,「門房就是門房,咱給的是代樓主的面,不是他這姓陳老東西的臉。」
「到底是偏安一隅的土包子門派,雖說出了張五爺這等咱們江州武夫中的一流人物,終究也不過是坐井觀天.……」
「還有那甚麼棲山縣張家的嫡傳小崽子,整日板著張臭臉也不和大伙兒一塊睡覺吃飯,這般古怪脾性,難怪小姐另擇良配。」
「對嘍,天水閣三公子那般的人物才配得上小姐身份,這姓魏的無名小卒又有什麼本事.……「
不遠處魏長磐默默將手挪向腰間血跡未乾的刀,這些煙雨樓子弟們無意壓下去的聲音傳到他耳中,他心裡隱隱作痛,頭腦卻熱得像是要燒起來,他的手已經按在了犀皮纏帶磨損不輕的刀柄上,他很想出刀,讓這些聒噪的人安靜。
「把心定下來,不要成為嗜殺成性的人。」一隻掌心滿是厚實老繭的粗糙大手罩住魏長磐按刀那手,陳十沉聲道,「做好你自己的事,隨他們怎麼去說……」
陳十在腹內醞釀著辭措,少頃后又說,「那煙雨樓小女子也有不得已的地方……」
未成婚的夫婿被松峰山放出消息被服誅,這幾年又杳無音訊嗎,就算是另擇良配也如何稀奇罕見,江湖兒女不是那讀書讀痴傻了的腐儒,鮮少不會做為亡夫守節終生不嫁這等事,更何況正值煙雨樓宗門危亡朝不保夕的時候,棲山縣張家作為煙雨樓曾經最大的助力亦也不成氣候。
煙雨樓已經拿不出什麼讓這些江湖門派動心的代價去換得支持,除了余文昭本身。
魏長磐手背青筋暴起,斯須間又平復,他不是當年還在群山環繞鎮子上不通男女之事的少年郎,即便在小青樓里知曉了些那也是模糊朦朧,可入了江湖行走一段時日後光是葷話便能聽幾籮筐,更不消說那些煙雨樓子弟私底下總要不時提起的男女之事,他懵懵懂懂聽得面紅耳赤,漸也明白了。
此事怎麼說都是奪妻之恨,在江湖裡是兄弟要割袍斷義刀劍相向的死仇。
只是他初從煙雨樓子弟口中得知這消息的時候,只覺嗡的一下頭腦便亂得無所適從,又像是琉璃碗盞跌落在地碎成千百片再拼湊不起來。滮湖上采菱小娘的音容笑貌猶在,卻要嫁作他人婦,讓別人掀起那紅蓋頭來。
於男女情事近乎一竅不通的陳十也不是能言善辯之輩,勸慰不了魏長磐太多,況且此事無論從何處來看都是拿煙雨樓小女子理虧多些,磐子多好的男兒郎就這麼給就這給人耍弄了也沒處去說理,難不成真與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天水閣閣主三子簽下生死狀廝殺一場?且不說輸贏光彩與否,倘若殺了那廝,魏長磐當真就能與那煙雨樓小女子逍遙快活而不是被天水閣閣主追殺一世?
余文昭有不得已的地方,魏長磐豈能不知,以女子之身要想撐起煙雨樓當時局面,假借外力是唯一的方子,可他當時還在武杭城胭脂巷內躲藏,就算在她身旁也於事無補,以他適時不過武道三層樓境界,便是在,也起不來什麼效用。
「背後議論別人的時候聲音記得小些,不是每人都是如我和磐子這樣好的脾氣。」那些方才還群聚起來聒噪的煙雨樓子弟們都惴惴不安作鳥獸散了,「金子帶不走的,就先掘一處坑出來埋了,待到哪日空手了再來取,畢竟在江州做事,有錢能使鬼推磨。」
在這些煙雨樓子弟忙碌的時候魏長磐與陳十二人已走得遠了,負手而行的陳十回望一眼似是又是熱火朝天搬起金錠來的煙雨樓子弟們搖頭輕笑,意味深長,「打一棒給把子老菜葉吃,這些傢伙和陳伯當年在邊軍時調教的馬一樣,壓太狠了就跟你撅蹄子瞪眼,過慣了舒服日子就挑嘴,心裡頭須得把握好分寸……」
扭頭見魏長磐仍是一副心不在焉模樣,陳十一個板栗打過去,他哎呦地叫痛。
「這調教馬匹的方子與那些文人說的什麼御人術就是換湯不換藥的東西,你小子不好生聽著,這些言語難不成說與山鬼聽?」陳十氣咻咻又往他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儘管以後者此時身量於陳十而言得探長了手方能夠到,「你是棲山縣張家最後的種,待到向這松峰是割鹿台尋完仇后,你就是棲山縣張家掌門……棲山縣魏家也成,反正到時得有人重新搭起這檯子,陳伯幫襯你些也就罷了,到時你是掌門,懂的自然越多越好。」
魏長磐不是沒有想過以後的事,不過待到向松峰山割鹿台了解仇怨后再重整棲山縣張家旗鼓,那便意味著要將松峰山割鹿台兩條攔路斑斕猛虎搏殺后還要將江州官府辦成鐵案,劃定所謂張家匪類的定論撥亂反正。
官府曾於江州全境各處設卡布告懸賞緝拿煙雨樓與張家「餘孽」,布告上那些動輒便是匪類、要犯的稱謂魏長磐還歷歷在目,對於這樣一座能將莫須有屎尿盆子扣給棲山縣張家與煙雨樓的官府,他難道還當真能指望有朝一日能撥開雲霧見青天?
他也望向陳十,見後者眼中沒有絲毫玩笑的意味,鄭重其事地與他四目相對,終究還是魏長磐自己先躲閃開去:「我們.……真能勝了松峰山?」
這些煙雨樓子弟戰力他都看在眼裡,即便有那些三連弩相助若非有陳十弓箭超群再加上他截斷了退路,他們即便再死傷幾人也吃不下這十六名松峰山弟子,再添上剛剛一夥子人見了大車內金錠就挪不動腿的場面,讓魏長磐也不由心生疑慮,松峰山山主高旭就算將他們全看成烏合之眾,似也不是毫無依據。
「未戰先慮敗,人人都這麼想,百戰雄師也難免有輸的時候。」陳十坦然道,「不過若真到了那般田地你也甭慌,陳伯豁出這條老命去也保你出江州去,既然這次都未能成事那就是老天爺不開眼,磐子你就尋處山清水秀的所在娶妻生子,了卻餘生。」
「四顧無人識,來去不自由,這樣活,還不如就死在這兒,好歹也是故鄉。」魏長磐往凍得慘白的手心裡哈著熱氣說道。
他們在江州來去的時候已有相當次數距棲山縣不過幾里路程而已,再走幾十里地便是那座有棵東倒西歪大槐樹的鎮子。然而松峰山在獲悉他還活著的消息後幾乎能篤定,在棲山縣裡和鎮上有松峰山或是割鹿台眼線暗探,他就這麼貿然進到鎮子去,說不準正入人家羅網內,還要連累了清白的爹娘。
「陳伯是個不識字的人,以前總喜歡聽說書的說那些個腹中萬卷詩書胸有溝壑的謀士,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的故事,雖說到了真行軍打仗的時候儘是些鬼扯,主將在千里之外發一道令,軍令還沒到戰陣上就開打了,成敗還不是得看陣上的將士?」陳十感慨道,「不過有時也會想,興許這世上這有這般了不得的人物?若是有咱陳十就算是付出天大代價去見上一面,此生也便無憾了。」
「那些個說書先生口中了不得的謀士交鋒,自然也有一方敗北的時候,這時候八百里加急的兵敗文書送回來,那人總要哇哇吐兩口血,再嚎一嗓子『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非我之過』,他娘的儘是廢話,要是成事全靠老天爺,那還要前頭打仗的人作甚?老天爺不給你面,這仗就不打了?」
這言語將原本心思沉重的魏長磐也逗得笑了,諸事看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