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九 寧有種乎
於華府從區區河清郡一介尋常富戶起勢,至今已幾近於暗中成就宿州首富,對此功莫大焉的長衫老人卻始終在幕後替華府主人出謀劃策經營產業,卻也從不求什麼報償,這早在四十年前便在宿州票號中聲名鵲起的老人至今在大堯票號匯兌之法中留存的手筆,仍讓深諳此道者不由感慨,嚴履泰其人,一舉做成了多少代錢莊票號人都沒能做到的事,讓整座天下的銀子都能真正流動起來。
「三十多年了。」長衫老人神情恍惚起來,「老僕親眼看著華府從當初那個只有兩家糧鋪名不副實的大戶,在主子手上壯大到今日這般境況,多少次驚心動魄的豪賭,輸得最慘的那次連府上值錢物事都暗暗抵給了當鋪,錢莊都不願再放銀子給咱們.……」
「可到底華府還是挺了過來,宿州境內咱們宏恆票號也成了頭一等信譽的票號,十萬兩銀子一張的銀票在十六州分號內都能兌現銀。」華安替老人合上了那些賬簿,「這些年掙的銀子能堆滿整座華府後,就時常會想,像我這樣滿身銅臭氣的商賈還能不能做除了掙銀子以外的事?」
老人低頭思忖片刻后想通了華安語中暗指意思,搖頭決然道,「數十載艱辛打拚,何其不易,更何況江湖這爛泥塘子里稍一著不慎,便會落得滿盤皆輸的下場,那煙雨樓難道還不是明證?」
這高大俊逸的華府主人負手而立笑道,「煙雨樓余在宿州這兩年培植的勢力,您可曾知曉?」
「這般要用大銀子的事,自然不會逃過宏恆票號的眼線,前年開始那煙雨樓故樓主獨小女便開始從票號內支取早年煙雨樓存下的銀子。」長衫老人喟然長嘆道,「縱是煙雨樓樓主這般未雨綢繆的人物,終也難以挽回宗門覆滅的命運,主子,這事要做前,老僕再奉勸您一句,古往今來多少帝朝一統前夕功虧一簣,就是敗在那些急於求成的帝王上……」
「我是生意人,沒有那些當皇帝總想著開疆拓土的宏願。」他笑笑,「更何況生意做得久了,總想摻和到其他行當中去,既然江州亂相將起,為商者從中火中取粟,難道不是件極有意思的事?」
「就怕那小女子還未在江州掀起什麼波瀾就被松峰山和官府聯手撲滅.……」長衫老人憂心忡忡,「畢竟不過是年紀輕輕的女子,即便那煙雨樓樓主生前埋了如此多的伏筆,也未必能成事。」
「到時松峰山和江州官府上溯過來,咱們華府根底被查得一乾二淨,費勁心力留的後手登時便要少去一項,是不是?」
「狡兔有三窟,不過於江湖行事,多一窟總好過少一窟。」華安不以為意,「戰戰兢兢做了這些年生意,攢下這一份偌大家業,白花花的銀子沒處去花,難道還不能做些在腦中念想已久的事?」
此言一出,長衫老人不禁啞然失笑,知天命之年的主子竟還有這般耍孩子氣的時候,讓他想起當年自己意氣風發叱吒宿州商場時,適才華府的主人還是個尚未及冠的年輕人,一日來到他還在供職的票號柜上,指名道姓要尋嚴履泰。
「你就是嚴履泰?」面前那個高大到需要他仰視的俊美年輕人見到了在宿州商場上鼎鼎大名的存義錢莊大掌柜,上下打量一番后忽的笑了,「過來跟我做事吧,存義錢莊給你開的多少銀子,我給你雙份。」
「為何?如果僅為了這些銀子還不至於讓我背離存義錢莊。」
「我是要做大事的人,您是能助我成大事的人,就這麼簡單。」這個高大的年輕人長揖及地,「存義錢莊只是您落腳的地方,不會是安身的所在。」
「你就這麼篤定我不會讓錢莊的夥計來把你打個半死丟出去?跑上門來勾搭人家錢莊大掌柜,就算是折一條胳膊斷條腿在這兒也不過是賠些銀子了事罷了。」他緊了緊夾在腋下的算盤,紫檀木的質料是錢莊主人下血本購回來供他算賬之用,雖為他所用,卻還算是錢莊財產,幾百兩銀子的東西,就這麼擺在柜上嚴履泰放不下心來,故而便一直帶在身上。
「沉星在紫檀中是末等,質料疏鬆,光澤紋理也遜色,再加上是是拼湊而成的散碎料子,算珠色澤都有差異,給您這算盤的人也真夠摳門兒。」華安笑道,」這樣寒磣的算盤您還要帶在身邊?別的不敢說,您和我在一塊兒,黃金架子白玉珠子的算盤也好,雞血老檀的算盤也罷,您想怎麼打怎麼打,坐著打站著打,實在不行,趟榻上打,反正算盤都是您的。」
這像極了個笑話,連近旁的錢莊夥計都捧腹不已,拿真金白銀來勾引人也罷了,拿算盤勾引人又是什麼法子?堂堂存義錢莊大掌柜,又豈會受一把算盤的賄賂。
「好,就這麼說定了,銀子什麼的都是小事,算盤想怎麼打當真隨我?」
「只要不在我夫人肚皮上打,在哪兒都行……」 ……
「在夫人肚皮上打算盤,虧你說得出這話來。」長衫老人回想起這節時還忍不住氣笑道,「當時怎麼就信了你隨處打算盤的鬼話忽悠,宏恆票號當時連夥計在內一共也就區區三人而已,連洒掃的活兒都要自己來做。」
「莫動氣,莫動氣,凡事有話好好說。」知天命之年的華安趕忙安撫道,「你這咳血的毛病得好好養著,咱們還得一道去看咱們票號里流出去的銀子究竟能在江州掀起多大的風浪。」
「只求這銀子打出的水漂能大些就好。」長衫老人,宏恆票號大掌柜,河清郡華府崛起幕後居功至偉的人物嚴履泰捶捶自己酸痛的老腰從斗室內的椅上起身,「我去盯著票號里的那些小子做事,五十萬兩銀子的出入要想在賬上抹平還毫無痕迹,以他們的本事還不到家。」
「老嚴吶,您總埋首在這斗室里也不是個事兒,一年到頭十天里倒是有九天在票號里過,這咳血的毛病如何能養好。」華安瞥見他悄悄藏入懷中那張帕上沾的血絲,不由地皺了皺眉頭,心憂道,「府上調配的葯可還夠用?不夠華府內藥材儘管取來用,早幾月咳血還沒這般厲害……」
「多少年的老病根兒了,用藥也沒多少效用,不過是拖延些日子而已。」嚴履泰看得倒是極開,「華府上從各州乃至海外購置的藥材用了沒萬金也不止幾千金,藥石若能見效也早該見了。」
「還有那煙雨樓的小女子來票號內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割鹿台和煙雨樓而今在宿州秘密安插的人手早已過百,早些時候把這尊瘟神送走,我這顆懸了半天的老心也早點放下來。」雖說老邁了,但他的步子邁起來依然有力,出了斗室幾步后想起什麼,回頭同華安朗聲道,「該說不說,主子,你和公子襄之間,那道鴻溝雖說咱們這些年填平了不少,可到底江州那個怪物似的秦家根深蒂固,不是幾年光陰就能趕超的,得等.……」
「公子襄還年輕,可我已經老了。」鬢角染霜,那張俊逸面龐上也漸生出深刻皺紋來的華安淡然道,「靠習武和藥物來強身健體的法子以求多活些年歲,總也活不過他的,江州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既然能讓我華安親歷,就絕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主子.……」
「不必多言,見過那煙雨樓小女子後過兩日,交遞銀子的時候別忘了安排尾巴在後頭盯梢,要是發覺有割鹿台或是煙雨樓的人個跟著,記得手腳利索些。」他冷聲道,「既然選了押注的人,那就一路跟到底,不必多想不必多言。」
嚴履泰自知再勸不動他,只得長吁一聲後向票號前頭柜上走去。
帝王總有開疆拓土的宏願,他這主子又何嘗沒有?不過平日壓製得極好罷了,一旦有上佳時機擺在眼前,哪裡還有那運籌帷幄慣了的華府主人影子,什麼滿身銅臭氣的生意人都不過是放在檯面上給人去瞧的模樣而已,主子.……其實是個當皇帝的材料啊。
這般大逆不道的言語也就在心中想想罷了,嚴履泰清楚華安的野心絕不僅是一州首富那近乎唾手可得的名頭而已,可要想……這個念頭讓他不寒而慄,大堯雖說兩年前與草原蠻人一場大戰傷了元氣,可仍是個讓周遭邊陲小國看一眼便不寒而慄的龐然大物,在可預見的數十載內,唯一能對大堯具備威脅的草原蠻子也需要光陰來休養生息。
他向票號前那間靜室走去,有個渾身包裹在黑衣內,也便是他們口中的煙雨樓小女子在靜候他的來到。
斗室內,華安低頭望向那白玉黃金所制的算盤,眯起眼睛捫心自問道。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