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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四十四 有女

  這時節晉州曠野的冬夜即便是皮毛厚實如熊瞎子都攢足了肥膘窩起來貓冬,鳥獸都不願在這時候出來走動,何況是人。

  鹿玖頭也不回地不知奔逃了多久,最後一口氣喘不上來雙腿絆在一處,踉踉蹌蹌狼狽栽倒在一株老松下密鋪的針葉中,回頭沒有望見有人追來,心弦為之一松的同時渾身像是脫了力,忍不住啜泣起來。

  先前她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那柄刀懸停在鹿玖脖頸不過毫釐遠的所在。

  就這樣等著自己的死期到來是件何等煎熬的事,鹿玖在撞向魏長磐刀鋒時所求不過是恐懼到極點后的解脫,可不知為何魏長磐收刀回撤,她這才能撿回一條性命來奪路而逃。

  那身熨帖的黑衣此前為魏長磐刀鋒劃出了兩道豁口,沿途鹿玖慌不擇路又不知被枝丫荊棘掛住了多少次,故而割鹿台這身秘制的黑衣已然襤褸不成樣子。

  護住了她性命的內甲被金絲編織而成的綁帶束得極貼合肌膚,那身黑衣本是極罕見冬暖夏涼的質料,天下也便僅有割鹿台中那些司職此事的才知曉如何製作,從選材到成衣這一件黑衣少說也要費三年之功,於尋常刀劍的劈砍也能抵擋一二。

  然而魏長磐手中刀客不是什麼尋常刀劍,那柄幾近能稱得上削鐵如泥的好刀,在劃開這件割鹿台耗費相當人力物力財力才製成的黑衣時未嘗遇見絲毫阻滯,到了那件在割鹿台收藏中也能排前十之列的內甲上才稍稍受挫。

  她想要一間暖和有一張柔軟大床的屋,來換下身上這件行動時甚至隱約可見窈窕曲線的襤褸黑衣,可不同於在割鹿台時出入都有十餘丫鬟僕婦在側,以機括和奇門中一些旁門左道的手段能在不到一盞茶的光陰內,於平地立起一間供她梳妝休憩的小屋。

  這無疑會被奇門正統傳承人視為大逆不道的行徑之所以無人去管,那是因為若以奇門造詣論,鹿玖而今在奇門陣術上的造詣無疑已經超越了那位割鹿台長老的手段,也便是說她是當世奇門正統唯一的傳承。

  襤褸的衣裳還算不得大事,現在於鹿玖最為重要的是取暖的手段,她隨身未曾攜帶火摺子也不知該如何生火。

  於割鹿台的殺手而言十指不沾陽春水是見難以想象的事,不過鹿玖是割鹿台中異類中的異類,那些從天下搜羅來的孩子在十歲出師殺人前就會被丟入徽州的一片深山老林中,唯有身上衣物和一柄護身短刀。他們要在這片被割鹿台可以投放了許多飢腸轆轆豺狼虎豹和蟲蛇的林中獨自存活一旬日子,而後他們的師長才會將這當中還沒被嚇傻和化為白骨或糞便的人帶出來。

  即便是在割鹿台中活過五個年頭的孩童,五人中也會有一人死在豺狼虎豹口中,一人死於蟲蛇的叮咬,還有一人會以割鹿台殺手們也不明真相的方式就此人間蒸發,僅餘二人會經受最終的試煉,而後成為一名割鹿台殺手。

  鹿玖沒進過那片埋葬了不知多少孩童的深山老林,即便那名教授她奇門陣術的長老有意如此,割鹿台的殺手們還是不約而同地站到了與他相反的那面,即便是在割鹿台內地位極高的那位長老也不願與幾乎所有割鹿台殺手們的意願向違背,不過她卻知曉喜子叔是贊同長老主張的,怎奈何他適時還沒能位列割鹿台殺手前十人,那竭力和義憤填膺的割鹿台殺手們闡述利弊的聲音便俱都被湮滅了。

  「小鹿玖總是要長大的,她以後會去割鹿台以外的地方,到時不通這些手段萬一出了點什麼差池該如何是好……」扛著沒插糖葫蘆草把的喜子竭力試圖與割鹿台的殺手們解釋鹿玖應當去那片深山老林的緣由。

  「鹿玖是我們所有人的女兒,割鹿台所有人都會保護她!」

  「可就算我們護住了她一時也護不了她一世.……」

  「但她要是就這麼被送到那兇險林子內,萬一出了個三長兩短,你喜子有幾顆腦袋能擔待得起?」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當時喜子也無從去接那人的話,只得強忍心中不快私下找鹿玖言說了好些他當年從那片深山老林中無數次虎口脫險,尋覓藏身之處和辨識何種果子能填飽肚子又不會活活拉死的經驗之談。

  不過當時鹿玖滿心都是奇門的陣術,喜子又不是個如何會講故事的殺手,故而只是仗著天資聰穎強記下來許些,事後兩次考教都以此應付了過去,喜子也沒覺察到什麼異樣,總算稍稍放心,卻不知不過幾日光景后她便忘了個一乾二淨。

  沒有火摺子.……鹿玖發白乾裂的嘴唇囁喏著,整張面孔沒有半分血色,卻竭力在運轉腦筋去想沒了火摺子該如何生火的法門。

  她記得這是喜子叔與她說過不止一次的,卻都被她滿不在乎地和其他那些喜子苦口婆心試圖讓她強記住的東西拋之腦後。

  倘若她鹿玖就這麼被活活凍死在晉州的冬夜裡,等到去見先走一步的喜子叔時他大概會被氣得吹鬍子瞪眼吧.……

  「喜子叔脾氣是極好的……「鹿玖嘴角露出輕鬆愜意的微笑,眼神迷離著,被凍僵的身子似乎也在漸漸和暖起來,口中喃喃道,」他應該不會生我的氣吧.……」

  疲憊漸漸湧上鹿玖的頭腦,溫暖的睏倦席捲全身,她像是又回到了割鹿台,在那些眼光燦爛的日子裡初長成的她在院中懶洋洋地睡。

  要是就這麼一睡不再醒來,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不,喜子會被你活活氣活過來,給你一個暴栗然後罵你為什麼連生火暖身都不會。」就在她將要陷入無邊無垠的沉夢中不再醒來的時候有個清冷不帶半分情感的女聲在她神旁不遠處說道,「明明連看過一眼的奇門陣圖書都能再拓下來,為什麼喜子說過那麼多遍的簡單法子都記不住?」

  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言語竟讓鹿玖從短暫的昏沉中清醒了片刻,迷離著眼稍微提高了嗓門也不知是問誰,「沈姨?這兒是晉州,沈姨是不離割鹿台附近的,怎麼會大老遠地跑來?一定是聽錯了.……」

  純黑的大氅籠罩全身,風韻猶存的婦人方才還是面若冰霜,聽得鹿玖開口,面上寒意便有如冰雪一般消融了,俯下身子也鑽進那株老松下,蹲到鹿玖近旁用手掌去貼她的額頭,發覺掌心滾燙,「傻孩子,沈姨不跟剛帶人那些老傢伙大吵一架離了割鹿台,你在這樹下又有誰來管,喜子那個窩囊廢就知道使下毒殺人的下作手段,還不如面對面廝殺一個的血流幹了才罷休,陰溝裡翻船了還要累得我們鹿玖吃這樣的苦,死了也是活該.……」

  婦人越說越覺著心頭火起,忍不住作勢要一拳打在那株老松下,幸虧才出拳便意識到還有個身子正孱弱病著的鹿玖在她身旁,若是這樹被她轟成漫天殘枝敗葉有個什麼的划傷了咱們鹿玖的小臉蛋又該如何是好。

  「別說了沈姨,喜子叔是因為我才死的,要是我能逃得再快些,以喜子叔的本事不會死在那人的手下,都怪我,奇門的陣術沒有學精還要去跟陣中的人找紕漏所在,要是當時就將陣中人困殺,也不會有接下來的事.……」

  「逝者已矣,喜子是我們這些人里最真心待你當女兒的幾個人,小玖你不必為他的死難過,生死在割鹿台再輕易不過,喜子自己也早就看穿了。」風韻猶存的婦人將鹿玖的頭擱在自己的腿上,從懷中取出一隻剔透的白玉小瓶,將其中乘著的丸藥倒出來一粒喂進她口中,「不過人活一世,總歸希望在這世上留點痕迹,不希望就這般快的被人忘了,你是他看做女兒的人,他一輩子未曾娶妻……」

  「明白了沈姨,以後每年清明,我都會給喜子叔燒些紙錢再祭酒的。」那粒丸藥吞咽下肚,鹿玖面頰上頓時生出血色來,言語也漸漸有了些氣力,只是神情慘然,「忘,喜子叔又怎麼會忘。」

  生生死死,年年歲歲,來來去去,碌碌匆匆。

  在鹿玖眼中,死生絕不是小事,就算是路邊凍餓而亡的老叟也該有人記得。

  「可孩子啊,人一生要歷經太多太多的事,總有一天,或許到你垂垂老矣的時候,你會忘掉一些不願忘掉的事,像是知道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再去尋時卻也尋不見了。」婦人運用體內氣機流轉至指尖,為鹿玖按揉身上幾處關鍵竅穴,以防她四肢受凍傷后壞死,同時亦也神情恍惚。

  她想起了那個總是扛著個草把的漢子,她總笑話他扛草把的模樣活像個賣冰糖葫蘆的,而後他當真此去晉州時便做了冰糖葫蘆插在那根原本光禿禿的草把上。

  鹿玖昏沉而睡前恍惚覺到了有一滴落到面上的溫熱,划落到唇邊時帶著鮮明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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