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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二十八 人之將死

  「四層樓上的風光如何,是不是與之前三層樓大不相同?」

  「嗯,像是有人撥開了眼前遮的一片雲霧,視野都清朗了。」

  「登得高望得遠,前四層樓的武夫都還是在爛泥沼里打滾,中四層樓也不過才在一州之地掙出頭來,若真想要在這天下得逍遙得自在,十二層樓最後四層才是應該是你的所向。」

  「最後四層樓……聽起來像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多少人窮極一生都沒能於體內生出這口氣機來,相較於他們你已經足夠幸運,珍惜你的福分,若是連最後四層樓想都不敢想,那此生你也未必還能涉足那門檻。」

  「那上頭的風光.……不足為外人道也。」

  伍和鏢局大院祠堂內竟搬進了一張塌,能讓鏢局不顧對歷代先輩褻瀆的也唯有那位張姓的殘疾老人,鏢局內真正的定海神針,連總鏢頭都要比這位小半個輩分,這樣的人物值得在人生最後的時候有這樣的待遇。

  用軟墊墊高上身才精神了些的老人說了一氣與魏長磐說了這般多的言語已然很有些疲憊,閉上眼小憩時喉嚨里的老痰咯咯地響,後者忙拿來一隻痰盂來接,祠堂內也不過寥寥的幾人,倪姓的老大夫,身為張家後輩的張八順,宋彥超與在塌邊的魏長磐。

  身為張家族長獨守祠堂數十載的的老人已到了最後彌留的時候,但他仍不願離開祠堂尋間舒適屋子住著,說是後半輩子都聞著這兒的香燭煙火味過活的,沒了這股子煙火氣連睡覺都不踏實,更何況在這兒都住得習慣了,臨死了就在這兒待,挺好。

  伍和鏢局和張家這麼多先輩的魂就在近旁陪著,他熬到了這樣的年歲,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人活一世,該見過他都見了,該做過的他也都做了,沒什麼遺憾的事,是時候可以死一死了。

  「在這年歲你見識和武道境界都算上乘,可跟要和那些成名已久的人物掰手腕還欠些火候,更不消說井底那些千年王八萬年烏龜。」老人在痰盂中吐出一口粘稠的黃痰,而後躺倒回絲綿的軟墊上,「你要做的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耐心些,你還年輕,還有大把的年歲去學東西打磨自個兒,等到萬事俱備以後再去做,把握要比現在魯魯莽莽大得多。」

  「嗯。」魏長磐低頭默然應了一聲,「您累了就少說些話,用不著再為我勞心勞力。」

  他陪侍在塌邊已有五六天光景,那些過去日子裡指點他武藝的脾氣暴躁老人此時脾氣已然溫和得像是換了個人,這樣的變換並不讓他欣喜,因為和脾氣一起改換了的還有老人的精神氣。

  「人老了總是嘮嘮叨叨的不成樣子。」老人喘息著微微搖頭,「總喜歡和你們這些後輩一句一句地重複那些說過的話,有時候才說了一遍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又忘了,擔心你們再走岔了路,就想再說一遍。」

  「你很好,不用我再說什麼了,走你的路去吧,走出並圓城,走出晉州,走到大堯另外的州郡去看看那裡的風光,做些老來想起便津津有味的俠義事,最後再去做你該做的,那時就算是死了也不會有多少的遺憾。」

  「趁年輕,多走走,但記得早些回去……」

  便是張八順這等粗糙漢子也聽得紅了眼圈,其餘幾位更是背過身去不忍再聽再看。魏長磐用力握著老人那條伸出錦被那隻像是一截漆黑的焦木手,糾結在上面的枯藤長成筋脈的模樣。那曾是只用棗木棍將魏長磐打得抱頭鼠竄無可抵禦的手,現在卻孱弱得沒有氣力。

  而後不足半個時辰的功夫老人便昏沉起來,嘴裡囁喏含混不知在說些什麼言語。

  倪姓大夫擺弄著藥箱面露難色,而後拉宋彥超到祠堂內的僻靜處,壓低了嗓門說道:

  「尋常藥石手段已然起不了什麼效用,說句難聽的話,早幾十年前斷去兩肢損失的氣血精力足以致命,張老能撐到這歲數全靠武夫體魄和體內那口精純氣機吊著。」

  「體魄總有崩潰的時候,氣機也終將會枯竭……」倪姓老大夫深吸口氣,說出心中所想,「我這兒有個方子,主料便是麻黃,但凡將死之人只要還剩一口氣都能吊起半日的性命,不過此後便再無醫救……」

  「不必救了,一日兩日的性命,於我,於他,都已經無關緊要。」

  宋彥超喟然長嘆:「盡你所能,讓他走的安生些。」

  這些年在祠堂內就與些牌位香燭為伴,辛苦你了,老友。

  「那我去配些安神的方子煎熬了抓緊灌下去,走的時候說不得能舒服些。」說罷倪姓老大夫便去趴在藥箱子上用炭筆寫方子,臨走前與宋彥超言語了聲,」也就是這兩個時辰的事了。」

  祠堂內那張床榻旁圍滿的都是爐火,兩床暖和的錦被和皮子蓋在老人的身上,卻還是見他牙關子打著哆嗦,起初倪姓大夫還以為是因為沒生炕火致使塌下寒氣過盛的緣故,不過等他伸手往老人被裡一探后才驚覺被內竟熱得非比尋常。

  「你就這麼握著張老的手,不覺著燙?」倪姓大夫不過一觸以後便覺熱得難以耐受,趕忙將手從背中縮了回來,更待去診脈時卻被一旁的張八順攔阻,「干甚攔我?得弄清楚是什麼病症再下藥,不然就這麼過活……」

  「不必再用藥了.……」張八順面容悲戚,近旁宋彥超亦是如此,唯有魏長磐與他還不明所以,「時候到了人自然會走的.……」

  「可這熱毒.……」

  「這可不是熱毒。」面容上的悲戚逐漸轉變為狂熱,張八順面色由白轉紅,死死盯住魏長磐的手「你不是習武之人,絕不會知曉這對於一名四層樓武夫而言究竟是什麼意義。」

  身為張家族長的獨臂獨腿老人受了如此重的傷勢后氣血必定虧損倍速於尋常老人,武夫體魄一日日崩潰朽爛不說,連體內武夫氣機都盡數用在續命上日復一日終於損耗殆盡。

  然而老人體內還有一口躋身武道四層樓以後橫生的氣機存於丹田,若是用在續命上少說還能多出兩年性命好活,但此時卻盡數成了對魏長磐的饋贈,

  這是四層樓以上武夫臨死前才能有的饋贈,遠勝於世間那些能用於武道前程的最珍貴藥草。畢竟後者不過是能淬鍊武夫體魄筋骨經脈的外物,於武道四層樓以上對境界裨益便微乎其微,四層樓前習武之人但凡有萬貫家財,生生砸出一個三層樓武夫來都不是難事,但武夫氣機可不會平白地生出,大堯有不少行走江湖舞槍弄棒賣膏藥的武夫都吹噓自己的狗皮膏藥如何如何神妙,貼來以後生出武夫氣機易如反掌,不過都是些連治跌打損傷都欠俸的劣質膏藥而已。

  故而四層樓武夫數量之所以比起三層樓要少出一大截來,其中原因便可窺見一斑,武夫氣機這物事能生出來就是能生出來,不是光靠勤學苦練就能彌補的東西,勤能補拙對前三層樓武夫而言確是事實,可能否在武道三層樓上再上層樓,那就得全看老天爺賞不賞這麵皮。

  「這是阿叔最後能留給後輩的東西,魏長磐你好生受著,要是日後拿阿叔的饋贈去為非作歹,那我張八順就算是到天涯海角也要殺你……」

  雖然張八順知道憑自己這江河日下的武道三層樓境界即便是未受饋贈前的魏長磐想要分出勝負生死也就在二十合內,但不撂這句狠話就好似顯得他對這份饋贈不上心一般.……

  說罷他便自嘲地笑了,能被阿叔和阿五都看中的年輕人,這些日子所作所為都看在眼裡,怎會有不堪的心性。

  一旬日子前阿叔自知死期將至便要他來過祠堂,與他坦言相告: ……

  「阿叔本身氣機在這些年已經折損得七七八八,就還剩那麼丁點精純的還余在丹田內,不是說阿叔小氣不肯給你,屬實是你於武道一途天資有限,想要在這幾天再上層樓你也知道有幾多可能……」

  「阿叔別說了,侄兒腦瓜子嗡嗡的。武夫氣機這等饋贈侄兒得了也是浪費,靠這麼口外人氣機就算強行插了半隻腳進四層樓,此生也註定不會有寸進.……」

  張八順也清楚這份饋贈的分量,阿叔當年的武道境界他雖說只知曉為數不多的一些事迹,可僅憑這些事迹的隻言片語他就不禁時常於心中暗自揣摩,阿叔當年是否也是站在晉州江湖最頂尖上的那一撮人,可又是怎樣的人物能把阿叔弄成這般獨臂獨腿的慘重傷勢於鏢局祠堂內苟延殘喘?

  「原本在我心裡早早便定下來你哥來承這份氣機饋贈,可那時他心高氣傲,執意憑自身本事在外闖出一片天地來,假使他那時受了這份饋贈,於武道上能再上層樓,那江州那兩個所謂大派的打鬧勝負還未可知。」

  「我快要死了,你也已經不年輕了,以後的江湖,還是給那些年輕人鬧騰去.……」

  那日張八順便心中暗暗明了這份饋贈的人選。

  「魏長磐……」他喃喃道,「你可莫要讓阿叔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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