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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二十六 天下興亡百姓苦

  頓冒最終還是在台岌格部眾人的面前對那個堯人武夫的高大背影欲言又止,他最後那句言語打消了頓冒那個懸而不決的念頭。這不知幾多歲的老人一眼便看出了了他身上的疲乏病痛,頓冒自信比這老人還要年輕些,在草原上這樣年紀還能同他一般的人屈指可數。

  然而當他親眼所見這位年事已高的伍和鏢局總鏢頭殺穿一支台岌格部騎軍百人隊的身手以後,頓冒心中逐漸生出一股對己身衰老無從逆轉的無力感,他想要為台岌格部建立萬世的功業,他想要自己的名字被草原上的歌謠代代傳唱,他想要的東西不是一座草原就能滿足得了。

  可他不知道自己這副疲弱之軀能否還能支撐得起台岌格部在草原上的地位和完成他下一次南下的野心。在馬背上他坐得久了甚至會感受不到雙腿的存在,號令他麾下人馬的聲音也不似過去那般洪亮,甚至他已經老到不能人道……

  自從生於這世間,頓冒·巢及拉德就未曾有過畏懼的心,台岌格部在他的率領下粉碎了攔在他們面前的所有阻礙,但這世上最英雄的人物終也逃不過生老病死的法則。

  那一個瞬剎一名老人對於活下去的渴望險些壓過台岌格部主君的自尊。

  「主君,那些部族的兵馬都撤走了。」伴當帶馬湊到他近旁耳語,「赤由斤部的主君帶話過來,說是諸部攻城的器械損耗殆盡,要是再強要攻城,只怕到時候城還沒攻下來,各部兵馬就俱都死傷慘重,反正此番南下諸部所得已遠超預期……」

  「赤由斤部那老東西丁點的志向,那微不足道的所得自然能填飽他的胃口。」

  「可部族的人馬都……」

  「我知道你們都不願再攻這座城。」頓冒環顧周圍的將軍們,終於露出毫不掩飾的疲憊神色,「但這件事總得有人去做,不然草原上的人終究只能住在帳篷內放牧牛羊,越冬時也沒有可以躲避風雪的地方……」

  「前面那個堯人武夫說他老了有人會接替他的位置,可等我老了以後,草原人還要等上多久才會有人帶他們再度南下?」他右手握拳用力敲打在自己胸前鐵黑的重甲上,而後他噴出一口黑紅粘稠的血,周圍的將軍們驚駭莫名要上去扶,卻被頓冒抬手止住。

  「不過是吐一口血而已,台岌格部的武士們全身血都潑灑在了這片城下,也沒見到你們有多少痛惜的樣子。」用手甲抹去了嘴角上的殘痕,頓冒仰頭望向城頭那些探出腦袋來看他的大堯軍士。

  「總有一天,台岌格部的子民也會站在城頭上往下看!」

  「向你們身後看吧!不要說什麼站在城頭向下看的事了!」重衣兩鎧的宋之問在城頭高聲道,「台岌格部的主君頓冒·巢及拉德!看看你們的身後!」

  遠處煙塵滾滾而至,騎軍的鐵鱗甲和槍矛在夕陽餘暉照耀下熠熠生輝,人馬披掛,側懸刀槍,不負弓弩。

  這支騎軍曾長驅直入草原腹地往生川,於蠻人後方兜了一個偌大的圈子后,把握住了台岌格部於並圓城下受挫的完滿時機。

  當先一騎面甲森嚴,手持長槊,身後騎軍大隊亦掛長槍於馬側,列橫隊線列向前,竟以數千騎軍做出包圍並圓城下還余兩萬人台岌格部部眾之舉。

  「壯哉大堯!」這支騎軍主將蘇孝恭透著面甲吼道。

  「壯哉大堯!」

  吶喊如山呼海嘯席捲天地。

  而後晉州鐵騎與台岌格部騎軍對撞衝殺。

  是日,草原諸部盡知大堯亦有騎軍如虎狼。

  以台岌格部為首的草原諸部聯軍南下的步伐最終停滯於並圓城下,在不顧城下奴隸武士如何竭力突圍的情形下,台岌格部騎軍在從薄弱一處衝破蘇孝恭騎軍繞后陣列,北撤百里紮營,與草原諸部聯軍共處一處營寨內。其餘諸部包括赤由斤部在進行了兩次對並圓城北郡城的攻城嘗試后並未有任何收穫,裹挾著從晉州擄掠所得財富和堯人奴隸北歸草原。

  十餘座縣城,三座郡城,晉州以北邊防堡寨關隘悉數告破。

  在付出這樣慘重的代價以後新任晉州將軍宋之問在大堯烈帝六年這個戰亂之年守住了大堯晉州,至少是晉州州城並圓城以南的土地,然而動用的僅有晉州本地在開春戰事中便損失慘重重建的州軍和歸晉州將軍調撥的那支騎軍而已。除此以外,台岌格部十餘貴族將軍和薩爾哈部主君的頭顱都被充作戰功憑證送往京城,霎時間,晉州宋將軍威名,大堯泱泱十六州人盡皆知。

  於是乎大堯皇帝龍顏大悅,賜晉州將軍宋之問玉璧寶劍,賞千金封千戶候,騎軍主將蘇孝恭賜玉璧,賞五百金封子爵。

  上奏朝廷的捷報內並未提及晉州州城以北城關內盡為白地的事實,那十餘城與附近村鎮百姓的性命沒有資格在捷報上佔用哪怕短短十餘字的篇幅。唯有在宋之問後續上報大堯兵部的文書中才坦言,此役晉州能守,蘇孝恭所率騎軍功莫大焉,晉州百姓苦莫大焉。 ……

  「再有哪怕一千人,我有把握把那台岌格部的主君留在並圓城下。」

  渾身儘是血跡斑斑的蘇孝恭摘下頂盔夾在腋下,與宋之問並肩而立,遠眺北方。並圓城北城牆城頭處處是一派歡騰喜樂景象,宛如神兵天降的一支騎軍從后殺出,打得讓方才還死鴨子嘴硬的那蠻子頭頭倉皇逃竄還險些把一條狗命交代在這兒,若不是床子弩上弦屬實有些慢,最後那什長老卒射出的一支巨箭又被幾個蠻人武夫打偏了去,不然哪能讓他就這麼逃出生天。

  「留下來以後呢?」

  「讓台岌格部主君的頭顱自己的戰功,難道不是每一名大堯將軍夢寐以求的事?」蘇孝恭反問道,「更何況此人不是尋常的蠻子,放他回草原以後無異於放虎歸山,誰知道等十年以後他會不會再帶更多的人回來。」

  宋之問依舊維持著向遠處眺望的姿勢微微搖頭,「再以後呢?」

  「晉州勢必再一次會生靈塗炭!今日這般的計策能用一次,第二次怎可能再奏效。即便這支騎軍能在晉州各城池之間往來補給,襲擾蠻人後方,可這數千兒郎如何當得蠻人數萬人馬?到時並圓城以南還好說,並圓城北.……」

  並圓城以北那些城關未必就會比現在從境遇好了去。

  「死了一個台岌格部野心勃勃的主君,草原上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志在南下的主君冒出來,放他活著回去,就像是老邁但威勢猶在的虎,能夠震懾住其餘部族的宵小,晉州方才能多幾年平安日子。」宋之問說著說著竟笑了,全然不像是坐鎮城池方才還危在旦夕的模樣,「你知道我爹方才對我是怎麼說的?台岌格部這主君沒有七八年的活頭了,而今日其部餘眾寥寥北竄不成氣候」

  「聽城下軍士說了,若非今日令祖父所帶伍和鏢局人馬和先前一名年輕刀客守住城門一線,就算是騎軍從后殺入,並圓城內還是免不了一場巷戰。」

  晉州將軍宋之問祖父是晉州一流江湖門派伍和鏢局的總鏢頭,同時更是身手高深莫測的武夫,這在晉州官場已算不得什麼隱秘消息。自打到任以來宋之問往伍和鏢局走動的次數不少,再加之二人面目酷肖,這層關係自然也便瞞不住這些官吏的火眼金睛。

  原本並圓城守備方略中並未有動用伍和鏢局大院打造一座城中城的打算,不過並圓城官吏中有人成心以此坐實宋之問與總鏢頭宋彥超的關係,便於方略中提出了這一項,而後宋之問的反應在他們眼中則將這層關係暴露得一目了然。

  「知道為什麼沒命人據守城門么?就是為了看看那位台岌格部的蠻人主君除去用城下暗道這一條計策以外還有無什麼我未曾料到的手段,不過頓冒其人能在草原縱橫數十載,最後還是僅僅希冀於用這樣的小道取勝,不免要令人小覷了這位草原英雄。既然他已經老到已經願意用一個俘虜提供的方略來攻城,那我要是再守不住這並圓城,豈不是愧對半生所學。」

  在宋之問眼中頓冒已然算不得晉州最大的威脅,生死是誰都扭轉不了的規律,台岌格部的主君既然如此畏懼生死對他功業的影響,那便已經不足為懼。英雄總有老邁的時候,老邁往往意味著昏庸。

  然而草原部族南下的心一日不除,大堯百姓便一日不得安閑。草原上的土地養活不了上面人的時候,那些放牧牛羊的人就會放下馬鞭拿起刀來將目光投向比只有牧草牛羊的草原富庶不知多少的大堯,用堯人的血肉來解他們的饑渴。

  從古至今不少有意圖用歲幣乞和的帝王,可帝王們的慷慨在草原人看來卻是怯懦的表現,豐厚的絲帛金銀又勾起了他們的貪婪的心。而後帝王們驚訝地發現自己送出去乞和的財物被鑄成箭鏃和刀劍加在己身上。

  不論如何,苦的都是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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