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九 或殺或臣
宋之問貼身的親衛吼叫著試圖上去擋在他身前,那落石於瞬息之間便近了不知多少距離,離他最近的便是張子文,這個甚至文氣到有些瘦弱的參謀義無反顧邁出一步,面向落石張開雙臂,試圖以血肉之軀擋住由機括和數十人力驅動的分量。
他邁出那一步前腦袋裡唯一的念頭便是,他張子文是可以死的,但將軍決不能死。
呼嘯的風聲傳到他的耳朵里,張子文努力張開的雙臂已有些微不可見的哆嗦,一如當日他攔下新任晉州將軍馬隊時一般。
「在下晉州張子文,學過文墨亦也讀過兩本兵書,願跟在將軍馬後做事!」
馬鞍上高坐的將軍饒有興緻地端詳著這個文士打扮的執拗年輕人,那場並圓城北的慘烈戰事在晉州早已家喻戶曉,晉州本地許多村鎮搭夥去參軍的更是家家縞素,這個時候要來參軍.……難道是來殺他的刺客?
這樣的念頭在片刻后便打消了,隨身的親兵將這個冒失的晉州年輕人按倒在地,明晃晃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消宋之問一聲令下,在這樣偏僻的地方殺個疑為刺客的攔路年輕人便是告之晉州當地的衙門也不會有人來找麻煩。
「為何要投軍?」
「看不慣那些蠻人在大堯土地上肆虐橫行!」
「不怕死?」
「怕,但更怕窩窩囊囊就死了!」
而後宋之問身邊就多了一名貼身的參謀處置諸多事宜,跟著他走遍了晉州所有的州郡后又隨著繪製輿地圖的隊伍北上入草原,期間跌下馬背摔斷的骨頭便不止一根,卻沒有一句的怨言。
「跟本將到今天,就不後悔?」緊了緊張子文胳膊上的布帶后他問道。
「不後悔,跟著將軍的馬後,晉州以外許多的地方也都走過了,能讀萬卷書也能行得萬里路,那才叫讀書人。」
真是個瞧著便不如何聰明的讀書人……宋之問無奈拍拍額頭。
但這樣的讀書人不該就這麼死了!
轟然的一聲巨響在城頭炸開,漫天分散的碎石割傷了許多城頭附近的大堯軍士,這些軍士中都是往城下拋射箭矢的弓手,雖說沒有什麼防備,卻也大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皮肉傷勢。但城頭站的人,可是咱們晉州的將軍,稍近些的人都被碎石割成這般,那迎面正向那落石的將軍……
親衛們遲了一步,他們本該在落石投到城頭之前便在宋將軍身前疊成厚實的人牆,但為了能更好看清城下態勢宋之問又向前幾步,這些親衛又離得稍遠,故而只能望見一道單薄人影擋在才抬起頭來的將軍身前。
那樣的落石常人抬起來尚且費力,被炬石車投過百丈遠再砸下來……
他們在碎磚爛瓦中搜尋的時候都做好了目睹兩堆慘不忍睹模糊血肉的準備,得益於宋之問先前下令多少尺城牆範圍內必得有一名軍校值守坐鎮指揮的軍令,城上守備並未受多少影響,仍在不住往城下射箭投石的軍士們並未知曉宋之問現在生死未卜的情形。不過眼尖的人已然注意到城門樓上騰起的煙塵和那聲無論如何也難以忽視的巨響。
那輛炬石車僅有一次投石的機會,因為僅比投石晚了數次呼吸,城上老卒什長擺弄的床子弩又一次洞穿了於炬石車而言至關重要的一根大梁,近旁的蠻人還試圖拖曳這輛炬石車脫離戰場,然而接踵而至的巨箭讓這些人在不得不倉皇而逃又有十餘人被釘死在炬石車旁。
兩箭毀了兩輛炬石車的老卒什長在周圍歡呼雀躍的軍士間直起身子來憂心忡忡望向城頭的方向,蠻人的炬石車就算是再怎麼不堪的玩意兒終也還是炬石車,看那塊石料的大小分量絕不會如何輕了去,城頭上站的人若是站的不好挨上了連留下一具全屍都得看運氣。
開戰首日主將身死,這城還怎麼接著守下去?說句心裡話這老卒什長對於這新任晉州將軍是信服的,別的什麼軍務他不清楚也弄不明白,只是瞧這新發下來的箭支,箭桿都是大堯南方密林里成材的柘木所制,箭頭也不是隨便哪個小作坊里打出來應付了事的東西,正兒八經的官造的印痕在上頭明明白白地擺著,將軍本事如何也是一目了然。
可生死還未知前他還是只能擺弄好這架床子弩,身畔的人將沉重的巨箭搭上床子弩的弩弦,比嬰孩手腕還粗的繩索被絞輪拉到任何一絲震蕩都是松弦的田地,什長老卒眯起眼來在壓陣的蠻人騎軍當中尋覓衣飾不同的蠻人貴族和將軍。
「將軍.……」張子文眼神獃滯,口中喃喃道。
他從未想過自己侍候了這麼久的將軍會是這樣的.……武夫。
在落石將至的前一個瞬剎,宋之問一把扯開擋在之前的張子文,而後向那塊落石轟出一拳。
數十斤的落石分量不算大,卻也不是以一人之力所能擋下,就算是軍中力士手持巨盾著重鎧也免不了要被震得七竅流血受極重的內傷,最後多也逃不過一命嗚呼,可宋之問的一拳直接將那塊落石轟成漫天飛散的碎片。
這不是尋常武夫所能擁有的力量,張子文與伍和鏢局內許多鏢師也多是認得,再加上張八順兒子這一層身份,自然練武時沒多少要避諱的,算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不是伍和鏢局任何一名鏢頭所能揮出的一拳。
「你我都避開了那塊石頭,保住這個秘密,這是要緊事。」宋之問在即將消散的煙塵中悄聲於他耳邊說道。
而後他大聲呼喊道,「平安無事!平安無事!」
親兵中的頭目緊張兮兮將宋之問從頭到腳都看過一遍,唯有手足沒有甲胄護著的所在有些擦傷和血口,而後那人才微放鬆下來,和周圍的人跪成一圈向宋之問請罪,說是護衛不及,理應受罰。
「本將自己要上城頭去看,干你們這些人合適?難不成都站到城牆外頭去擋箭?」一揮手宋之問便讓這些親衛都起身,「這不是你們的過錯,何罪之有?」
但不論如何親衛們也再不敢讓宋之問再靠近城牆一丈以內,雖說那兩輛炬石車悉數被毀,眼下能危及到城上人的不過是那些稀稀落落的飛矢。城下的奴隸武士們趁著城上短暫的混亂又向上攀了一段,有人登上的城頭,不過還未等站穩腳跟便被攢刺的槍矛紮成刺蝟,或被割下頭顱或被頂下城去。
沒人能明白蠻人這般近乎白白送死的攻城究竟是為了什麼,其餘三面城牆並未傳來攻城的訊息。這不像是聲東擊西的手段,又有那支軍隊的主將會用幾千人的性命來聲東擊西?
頓冒會。
兩名悍勇的台岌格部武夫押著俞高昂到了頓冒的馬旁,頂著他的膝蓋彎和脊背強迫他對頓冒下跪到五體投地的程度。
「對台岌格部不久以後的功臣尊敬一些。」面露不悅神色的頓冒面目威嚴,兩名素以悍勇著稱的台岌格部武夫馴順地鬆起下壓的手肘與膝蓋,原本面頰緊貼泥土的俞高昂有了喘息的機會,從地面直起上身來望向馬背上的頓冒。
這樣的直視在草原部族中對長者和尊者而言是極其不敬的行為,那兩名台岌格部武夫見狀才想發作讓這個蠻人老實一些,但頓冒威嚴的一瞥讓他們不由自主擯棄了這樣的念頭,恭順地退在一邊。
頓冒拔出腰間的戰刀擲到地面上,半截刀身都沒入土地中,這是柄極好的刀,距俞高昂不過是伸手便能觸及的距離。那兩名台岌格部武夫見了才想上前護衛,又被自己的主君喝止住,「放他來!」
俞高昂面頰一抽一抽地動,那柄刀就在他手邊,伸手一夠拔刀一刀斷馬頭兩刀插進那蠻人主君的胸膛,再一刀斷盡他頸間血脈。用兩條性命來贖他自己的罪過,俞高昂的腦海中已經無數次預演過這樣的場景,甚至還想過並圓城內父老鄉親在得知他死訊后的情形,家中老父撐起身子來露出驕傲的神情。
「刀就在你跟前,拔出刀,要麼殺人,要麼就放下刀臣服!」如洪鐘大呂般的聲音回蕩在這方田地,在俞高昂手方才觸及刀柄的那一刻,偌大的威嚴壓得他難以動彈分毫,「要麼殺人!要麼臣服!」
偌大的、有如實質的威壓降在俞高昂的頭頂,彷彿有千百斤重。他握刀的人攥緊了,手心冒出的汗讓刀柄濕滑起來,他的手在抖,他放聲大吼要拔出刀,終究只是拔了個空,整個人都向後慣倒去。
「既然拔不出刀來殺人,那就臣服。」頓冒從馬背上探身拔出了那柄刀,帶馬到俞高昂的身邊,馬蹄刨地,刀鋒向人。
俞高昂顫著嘴唇像是要說什麼話,可還是沒能出口,這個中年漢子頹然跪倒在地面上,緩慢而痛苦地,一點一點俯下身子,向馬背上的頓冒·巢及拉德五體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