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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一十三 人皆可起而行之

  伍和鏢局自打出了鏢師襄助晉州州軍解救被圍百姓后,原本欲要派兵進駐大院的並圓城城守衙門本想效仿京城,在並圓城內打造一座守備嚴密不輸皇城的城中城。然而晉州將軍宋之問在得知這消息以後一句話便打消了城守衙門的打算。

  並圓城堅守不住,一座大院又能庇護多少百姓?

  這些日子鏢局內大車被徵調大半,鏢師也多困在鏢局中無所事事,有想掙些散碎銀兩花花的,都去替那些大戶人家或是屯儲糧食的商賈處拿份不菲銀錢,再加上鏢局每月照發的月錢,許多鏢師手頭反倒要寬裕不少。

  魏長磐與柳子義分了一斤炒栗子二人便分道而行,他獨自一人走在並圓城的街面上,向人問了伍和鏢局大院的路,而後徐徐而行。

  他很長時間沒有這樣慢地走了,在北方草原縱使是為數不多不在馬上顛簸的時候便是半夢半醒之間的昏沉,一點風吹草動便要起身拔刀警醒四周。這樣的日子過得久了,這時候慢下來晃晃悠悠地走反倒不知所措,手腳放哪兒都不自在。

  終到了伍和鏢局大院正門處,兩個大白天守門的鏢師瞅見是魏長磐覺得有些面熟,卻也一時想不起是誰。不過魏長磐摸出那塊伍和鏢局出入腰牌確是貨真價實的,也就先放他進去。

  「我想起來了!這不就是害得老顧兒子癱在床上的那人?」

  「是退下去張鏢頭早些月份行鏢帶回來的人,武道本事或許有些,可若說是帶人上陣,那毛都還沒長齊乎的年紀如何能濟事。」

  「小顧這癱得冤啊,大好年紀說廢就廢了,聽人說倪大夫當初本想試著能不能給他兩條腿也保住,偏生這廝自個兒做主讓給小顧動刀。」

  「可恨這廝還跟個沒事人似的走著,小顧多好一人兒,下半輩子都得坐躺著,只怕挨起來很有些難過。」

  「世事難料.……」

  背靠著大院內一間屋的牆壁,兩名鏢師的議論被盡入魏長磐耳底,開始時說的還都是些添油加醋的實情,後來便杜撰出好些令他哭笑不得的故事,譬如他是總鏢頭流落在外的私生子等諸如此類不著邊際的揣測。

  顧盛癱了,這也是他預想過的情形,畢竟渾身上下都被馬蹄踏過一遍,要是還能站起來那真是難以置信。

  這點旁人的閑話魏長磐而今聽在耳中權當是聽個笑話,不過是想瞧瞧這些閑人的腦中究竟能編排出哪些離譜的東西。

  長到這般年紀,許多許多的事他都還不算明白,唯有一事所看稱得上通透。

  人生在世之所以不稱意,因由便是事事皆重旁人觀感,而諸事如此,何以作為。

  於伍和鏢局大院內的路徑他半生不熟,不過尋人問路這事他倒還做得來,沒幾時便問出了顧盛養傷的所在,就在鏢局大院內一間獨門獨戶的小院內,總鏢頭給顧家父子都安排在此處好生調養。

  他推開院門,鏽蝕的銅栓發出吱呀的聲響,小院屋內便傳出人聲來,「爹,今天怎麼回的這般早?」

  院內寬敞明亮洒掃得乾乾淨淨,角落裡柴火和煤炭都堆得小山似的高,顯然是鏢局中人想到顧盛顧生陽父子都做不得重活,連稍大塊的劈柴都剁好碼在院角,魏長磐打開菜窖的封蓋往下看去,滿窖的也都是菜蔬。

  三間屋,父子二人有這樣的地方住,不得不說伍和鏢局對自家鏢師稱得上是照料得面面俱到,魏長磐所見伍和鏢局傷殘年老的鏢師日子多也過得安閑,但願這父子倆也稱心如意。

  猶豫著推開屋門,屋內陳設簡陋,幾件傢具散布在空曠的屋內反倒讓整間屋子瞧起來沒有什麼人氣煙火氣。

  「爹,快些把門關了,冷風灌進來屋裡暖氣攢起來又得好一會兒。」

  一床大紅緞面被褥蠕動著發出埋怨聲,魏長磐聽著那熟悉的聲音生氣沒少去多少,心裡頭便熱乎起來,上前兩步。

  「這門老是開著屋裡燒炭又得多費好些,與你說了多少次了都不聽,這敗家老爺們.……」面向著牆壁的人嘟嘟囔囔翻轉過身來,清晰可見這人下半身自腰下全然發不了力,緊靠一條胳膊一撐牆面翻轉過來,見著來人面貌便喜道,「魏兄?!」

  「現在起身不方便,就不來迎你了,拉張凳來邊上坐,我爹把火爐子都擺在旁邊,整間屋內就這一處是暖和地方。」顧盛見魏長磐深凹下去的兩頰,輕聲道,「魏兄,此番北上草原,辛苦你了。」

  「這不是回來了?」魏長磐從懷裡掏啊掏,掏出了一小油紙包,「剛出爐的炒栗子,一直給你捂在懷裡沒涼了,給你剝了趁熱吃。」

  一小油紙包的炒栗子不多時便僅剩下床腳邊的一堆空殼,顧盛打了個如虎嘯龍吟般的飽嗝后心滿意足用那條還能活動的胳膊拍拍肚皮,「被蠻子圍了城以後並圓城裡賣炒栗子又能有這滋味的,入冬以後這是第一次吃著。」

  接著便是一陣寂靜無言,屋內唯有爐火噼啵。

  「草原上有什麼好玩事?蠻人的大馬和騎卒是見著了,可若說起景緻來見到的只是身邊和眼前人的血。」顧盛嘀咕著,而後望向魏長磐的眼神驟然亮了起來,「說說草原上的風光唄,魏兄?」

  「北上草原做的是隱秘事,不好隨便和你說。」魏長磐撓撓後腦勺。

  草原上他們整日不是在騎馬逃亡就是在等著騎馬逃亡,縱使有景緻也無暇去看,就算看到了也沒人去感慨。當時他們每日滿腦子想著的都是今日又跑出多少路程,以蠻人駿馬的腳力是否能遁著蹤跡跟過來,還有便是這餐將餘糧吃得一乾二淨,下一餐又在何處。

  連肚皮都填不飽,縱是怎樣的風流士子也吟哦不出風花雪月的詩詞歌賦。

  「也對,眼下蠻人在晉州肆虐,怎你們怎會是去草原上賞景的?」顧盛歉然道,「在這屋裡待得人都要痴傻了,也不知什麼時候能被老爹帶著出去走走,說是咱們大堯有精通機括的人能造人坐上去自己把著輪子便能動的小車,也不知道這晉州有沒有這樣的能人.……」

  魏長磐囁喏著找不出話來應對,終於繞來繞去,還是繞到了他最不願提及的話題,他最怕的就是顧盛會因此一蹶不振。

  顧盛察覺到了他的窘迫,那條還能動的胳膊錘了他兩拳,而後與他四目相對,肅然道,「不論是去救被圍百姓還是換了衝鋒的位置,都是我顧盛心甘情願去做的事,有你什麼事?若真要說有事,還是你和七叔言語當機立斷,不然我這條命說不準也保不住了,不過是兩條腿而已,命還在,什麼都還好說。「

  「可你也是練武的人,應該也清楚.……」

  魏長磐清楚斷了兩條腿對於一名武夫而言意味著什麼,江湖上有關獨臂獨腿武道宗師的勵志故事流傳甚廣,可若要說是哪個半身不遂於武道一途能練出個七八九的,卻是一個也無。更不消說顧盛那平平無奇的武道天賦.……

  能夠在這個年紀躋身武道三層樓,魏長磐經歷了同齡武夫萬中無一的生死廝殺,至於那些用在他身上的藥材反而成了錦上添花的玩意。他若是在此刻半身不遂從今往後只能與床榻為伴,大概免不了要消沉下去。

  「『武道一途,世人皆可起而行之』這不是咱們大堯哪位武人前輩說的言語?」顧盛面露鄙夷之色,撇撇嘴,「不過是兩條腿而已,我顧盛還有兩條胳膊和一顆大好頭顱,怎地就練不了武?還是你魏長磐瞧不起咱老顧家的種?」

  顧盛字字珠璣,魏長磐聽了以後大鬆一口氣,心中不由有些笑話自個兒,分明是受了這般重創后依舊能不氣餒的人,自己憑什麼憐憫他。

  有的人吶哪怕是缺胳膊少腿依舊是個全乎的人,有的人哪怕連頭上一根毫毛都保得好好的,依舊

  「大不了腿法不練,專心致志於拳掌功夫上,雖說是瘸著一條腿行路,到時說不準也能走出一條陽光大道來。」於武道一途見解魏長磐雖說有限,卻已然不是顧盛所能企及,「揚己所長避自所短,總歸不會是錯事。」

  這是他搜腸刮肚找出來的言語,再多的話讓他去說他也說不出來。

  「你能行的。」魏長磐抬起手來想在顧盛身上拍拍,尋了不短的時候也找不到塊完好地方,乾脆就揉揉他腦袋完事,「普天下總有人會做到的,就算前人沒有,那就由你顧盛來做。」

  「借魏兄吉言了。」顧盛咧嘴一笑,「到時候等我功成名就的時候,你到伍和鏢局來,我請你在全晉州最好的酒樓里吃酒!」

  「一言為定。」 ……

  虛掩的屋門外,手上提著好些東西的老顧顧生陽默立了不知幾多時辰,聽著屋內傳出來兩個年輕人的言談聲,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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