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七 士子言兵紙上
並圓城內前任晉州將軍的府邸本與刺史府邸隔著一條街相對,宋之問接任晉州將軍后卻並未在這宅邸中住下,而是在西北角一處地方租下了附有兩畝空地的宅院作為府邸,遠離了那條並圓城內大小官員抱團群聚而居的街面。
這被城內許多讀書人視為清流所行,晉州官場上大小官員沆瀣一氣的情形終於得以些許改善,令這些終日憤慨於晉州官員不作為的士子稍感欣慰之餘,又被宋之問命州軍龜縮入城避戰的行徑惹怒,這樣的軍令連躺在病榻上的前任都下得出來,朝廷換了個晉州將軍又有何用處?
朝廷每年那許多的錢糧,難道就白養這些當兵的不成?
故而並圓城內諳熟聖賢書上道理的讀書人們,一旬日子前便擠在那條因為晉州將軍宅邸在此才稍有人氣的街面上,原本冷清的街面被這些士子弄得熱鬧起來,等著那位宋將軍出入的時候一擁而上去討個說法。
連城中挑擔子賣針頭線腦和碎嘴吃食的貨郎都推著小車挑擔子來做這些人的生意,宋之問仍是始終不露面,有求見的拜帖一概連門房那關都過不去,出入的也都是些來去匆匆的軍士,不過每五天有人往宅邸里灶房送菜蔬炭柴。
苦等一旬日子不止的晉州士子們至今還留下的不過寥寥十餘人,連做吃食生意的挑子都嫌客人少,改換了地方,現在這些人大冬天的晾在屋外頭挨凍,這些人大多都原本還期待著能一改晉州官場陳腐習氣的宋之問宋將軍,而今不說如何腹誹憤恨,可失落以外,當初的好感也是不會再有。
晉州士子多是上得馬亦可提筆的,尋常士林清談中多是能言善辯之輩口若懸河,難分伯仲也便一笑置之,盡顯士子氣量,晉州士林清談卻早早地要備下十幾條身材魁梧精通摔角的漢子,若是辯論雙方誰也駁不倒誰擼起袖子就要動手的時候才能制住這些士子,晉州民風剽悍也就可管中窺豹。
宋之問縮在自己的宅邸內閉門不出當縮頭烏龜和寒冷的天氣並不能讓這些士子退縮,若非有手持槍矛的軍士守在府邸的大門口,這些人已經衝進其內向宋之問去討要一個說法。
「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宋將軍始終不見我們,大概也有自己的苦衷。」士子中有人動搖了,勸慰旁邊的同伴道,「不如回去再將那幾篇策論好生改改再呈上去……」
「都等了這麼些日子,難道還有退縮的道理?」那人反唇相譏道,「要走你先走,我定然是要留下來找那宋之問問個明白,分明坐擁兩萬晉州州軍,並圓城城防守備尚有餘力,為何不分兵去援救那兩座縣城?」
北方那兩座縣城告破的消息終究還是紙包不住火,開始還想對百姓隱瞞消息的並圓城衙門眼看事情在遮掩不下去,只得挑揀了儘可能簡潔的辭措帶過那兩座縣城破城后的慘狀,並承諾作為晉州州城的並圓城在刺史大人與將軍大人的坐鎮下依舊安如大山。
然而從那兩座縣城中逃出來的百姓告訴並圓城人們截然不同的消息,對並圓城的百姓們講述了那兩座縣城內的血腥,一時間並圓城人心惶惶,稍有路子的門庭都在尋求逃出並圓城的法子,直至刺史和將軍大人都出面安撫,民心才稍安定了。
不過對於並圓城能否守住,並圓城的百姓們仍舊是深信不疑,不說連城內身手最好的偷兒都翻不過去的高聳城牆,城裡這許多的人,蠻人加起來還不到咱們一半,兩個打一個,怎麼著也給人打死了,怎麼會守不住?
這些士子想法自然不會如尋常百姓這般,那兩座縣城的城破已然被他們歸咎於宋之問的擁兵自重,兩萬州軍,給那兩座縣城一座不說添多少人,哪怕分出兩個千人隊去馳援,何至於開戰月余便被蠻人攻陷。
「蠻人迄今為止不過是在城下射射箭而已,若真有攻城的器械和軍士,早便大舉來攻,何至於挑揀那兩座被雞肋的小縣城開刀?歸根結底,蠻夷就是蠻夷,皇上今春御駕親征不過讓蠻人奪了一時之勢,猶如被餓狼偷襲得手后稍有傷勢的猛虎,威勢仍在,蠻人便不敢輕舉妄動。」
「還是咱們這位晉州將軍沒有與敵相戰於野的膽魄,即便晉州軍力一時劣勢,朝廷見晉州上下浴血奮戰,必也派兵前來馳援,到時合兵一處,將蠻子殺個片甲不留.……」
這披貂裘士子說到酣暢淋漓處,引得身畔圍聚過來的同袍連連點頭稱道。宋之問在士林中口碑急轉直下,很大程度便是這些求戰心切的士子功勞,在這些讀書人看來,用晉州州軍步卒與蠻人騎軍野戰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的事,就算死的人再多,等朝廷大軍一至,縱是天大的敗局也給逆轉了。
「晉州百官不行為官之道,繼任晉州將軍亦是如此,我輩書生當……」
言語聲聲悲切,似是有感而發,圍觀士子中也有動容的,輕抹眼角,卻不曾察覺三騎在身後不遠的地方停了已有不短的時間,圍聚起來的十餘名士子和堆在旁邊的一堆破磚爛瓦擋住了街面,三騎無處繞行,便只得聽這他侃侃而談。
「敢問諸位先生,可否讓開一條通路?」
這是極尊敬的稱謂,士子們扭頭望向街面上的三騎,為首一人著輕鎧配短劍,似是軍中參謀打扮,身旁衣衫襤褸的兩人則看不出是什麼路數,稍近些的士子們都皺著眉頭掩住口鼻,他們身上配的香囊都壓不下去這兩騎人身上不知多少時日未曾沐浴的臭味。
士子們都有些忐忑不安,畢竟方才他們在一名極有可能是晉州將軍貼身參謀的人面前陳說了好些時候人上司的壞話,若他稍有為之排憂解難的心思,只消把方才士子們的言語記下遞交到衙門裡去,這些家族根基在並圓城內不如何身後的士子們自然少不了要受皮肉之苦。
不過這參謀沒有追究的意思,這些自己們也便趕忙到街面兩邊放三騎通行,唯有先前家世貌似不俗的披貂裘士子斜乜一眼迎面而來的三騎,不滿於此前自己正講到興起時被打斷,見來者三騎身份亦是不以為意,緩步行至街邊,與身旁士子笑說道:「城內車馬所行受限,本就是城守下發的公文,未曾想宋將軍的人依舊能自行其是,感情.……」
「閉上你的狗嘴!」
還未等那受辱后震驚莫名的貂裘士子才欲上前,柳子義便不耐得用刀鞘將這適才還在夸夸其談的士子捅得踉蹌倒地,可憐那身光鮮貂裘落入泥濘中,眨眼功夫就再洗滌不幹凈。
近旁士子有憤憤不平指摘柳子義一言不合便出手傷人的,其餘人趕忙去扶那士子從泥沼中起身,柳子義出了這刀鞘,卻沒有再糾纏的心思,自顧自帶馬向前。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當街傷人從容而去,大堯國法何在,公理何在?!」那被人從泥濘中扶起身子的貂裘士子對三騎背影高聲道。
他本想這三騎駐足與他好好辯說一番,憑他三寸不爛之舌,必能駁得那三人啞口無言,就算道理說不通,他家在並圓城內頗有些勢力,也無妨。然而動用族中勢力去對付一位大堯軍中參謀,晉州將軍貼身的人再給他一個膽子也不敢動這樣的念頭,至於他身邊那人,瞧著像是有些身手的,不過是個粗鄙武人,倒也並非不能拿捏。
而拂袖而去的三人竟沒有絲毫的理會,讓這薄有才名的士子惱怒不已,卻也只能悻悻歸去換身乾淨衣裳,沒有了這主心骨,餘下的士子們再度散去小半,還苦等在街面兩旁的,不過六七人而已。
「那廝竟然沒趕上來,不然就能順理成章給他再打賞一刀鞘,你倆倒還能忍?」柳子義嘴裡碎碎念,「沒抽刀劈他算好的。」
魏長磐也有這樣的感覺,那士子言語屬實是將行軍打仗當成了不知甚麼東西,用不著他幾下指揮晉州州軍便能打破草原騎軍,而後等朝廷軍馬一到,便能將蠻人趕回草原,說不準還能立下開疆拓土的功勛。
「要真能如他所說這般,朝廷軍馬若是能到晉州,宋將軍即便現在軍力捉襟見肘也不會選擇固守城池這樣的蠢笨法子,縱然州軍盡出相戰於野沒有勝算,也總好過待在城裡龜縮既無法援救被圍城池也無法活動。」張子文長嘆一聲,「可將軍和我,都不再對朝廷的大軍抱有希望了,該來的,早該來了,不能來的再怎麼指望也不會來。」
今春的戰事耗竭了戶部所有的銀兩乃至皇室的大半的窖藏銀兩,甚至傷及整個大堯的元氣,班師回京的兵馬是衛戍京城的根本,不論是兵部還是廟堂之上的絕大多數朝臣都不會容許這支兵馬有半點閃失。
晉州州軍守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