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六 有心殺賊
原本磨刀霍霍向跛馬的晉州遊俠兒們都愣住了,這匹平日里吃得最多出力最少的白馬四蹄揚似飛,風馳電掣轉眼便馱著魏長磐到了玉山關關門下又兜轉回來。
「龍脊貼連錢,銀蹄白踏煙」。有秀才功名在身的梅僳想起了這前人詩句,此情此景豈不是正合乎個中意思?便不自覺吟哦出口。
其餘幾人多是斗大的字還認不了一籮筐的糙人,對這詩詞曲賦是一竅不通,卻也知道這梅秀才是有些文採的,便也都連聲應和,順帶便還不著痕迹拍幾下梅秀才馬屁。
嗨,瞅瞅人讀過書的秀才就是不一樣,誇匹好馬都能縐出些詞句來,他們這些粗人就只能道一句「真他娘的好馬」。
魏長磐騎術不甚精,尋常馭馬而行尚可,放馬跑時便有些著慌,恨不得整個身子都貼在馬背上,這會兒與其說是他在駕馭這白馬,不如說是馬在馱他跑。
眾人中唯有柳子義捶胸頓足,眼看這馬兒是這般神駿非凡,想練練自家菜譜上那手藝斷然是不必想了,「連這馬都錯過了,何時才能做得那馬肉菜.……」
大堯江湖武夫們即便是身邊不怎缺銀子的,想要尋匹良馬騎乘仍是殊為不易。疆域雖有泱泱十六州的大堯馬場不過那麼寥寥的幾處,多於北方與草原人地界接壤的草場內,南方州郡連軍馬尚且都得看每年往兵部衙門送的銀子分量來決定當年戰馬優劣多寡,便是歷來最是財大氣粗的江州也不過堪堪能維繫一支斥候人馬和一部成建制的騎射。
至於那些個遇上荒年還要靠朝廷撥發銀兩糧食賑濟的窮鄉僻壤,只得落下些沒要人的殘羹冷炙,連將軍巡狩都還湊不齊個稍嚴整光鮮些的百人隊隨行,更不消說有無成建制的騎軍大隊。
不過大堯幾處馬場馬欄子素來都是優先供給北地邊關騎軍,其中又有那支騎軍為重中之重,畢竟是本朝唯一一支能在與蠻人騎軍幾次廝殺中都佔了上風的強兵,是曾被晉州將軍宋之問視為能一出便能成為扭轉晉州糜爛戰事的勝負手所在,雖說今冬戰事起后迄今為止都沒有任何事關這支騎軍的訊息。
魏長磐發力拉拉韁繩,那白馬終於不情不願在眾人面前放緩了蹄子停下,馬鼻碰著白氣。
雙手不敢有絲毫放鬆生怕自己什麼時候就被這白馬甩下馬背的魏長磐終於鬆了韁繩,翻身下馬來撫撫馬鬃毛湊在馬耳邊笑道,「明明撒蹄子能跑得這般歡騰,怎個前頭就不肯出些力?」
眾人只見魏長磐在馬耳朵邊不知又說了些什麼言語,那馬竟長嘶一聲,側過脖頸來,那眼裡瞧著似是有些.……幽怨?
「世上哪有那麼多能看出你神駿的相馬人?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長嘶,那原本被拴住老老實實嚼著馬草的另外幾匹馬四蹄一軟便跪下去,驚得晉州的遊俠兒們忙趕上前去,生怕哪條馬腿給折斷。
「這哪裡是匹白馬,說是蛟龍也不為過了。」梅僳經過這一人一馬身邊時撂下這樣一句話便匆匆加入扶馬而起的隊伍。
趕忙回頭再去看這馬又會做何動作,卻只是呆在一旁輕輕甩動馬尾而已,並未再有什麼驚世駭俗的回應。
「你要是還能做些什麼,我還真摸不准你是不是快修鍊成精了。」魏長磐長舒口氣,牽著馬嚼頭慢走幾步,又忍不住心中好奇,「你當真能聽懂人話?」
還是沒有回應,只是魏長磐回頭看這白馬的時候,馬嘴裡噴出的唾沫星子濺了他滿臉。 ……
「明明昨個兒跑的那般快,怎的今兒個又跛了?」魏長磐望著又將左前蹄吊起來的這匹白馬苦笑不得,牽著馬籠頭走兩步,還煞有其事左搖右晃一瘸一拐,瞧著非但不是匹好馬,反倒像是走不了幾步就得四蹄一軟。
要是這場面擱在昨兒個,眾人早便一擁而上,用不了一個時辰肚裡就能多上好些肉食,然而自打見過了這白馬的神駿,也就唯有柳子義還在念念不忘念叨著這馬還是不濟事不如就殺了讓他給大傢伙兒燉肉的胡話。
「不過今兒個你裝瘸也不濟事。」魏長磐不輕不重在馬臀上拍了一巴掌,「不然晚上乾草也沒得吃。」
於是乎晉州的遊俠兒們目瞪口呆看著白馬緩緩放下那隻跛得極真的前蹄,不情不願向前走著。
「這真是匹馬,不是個活生生的人?」馬背上蔚奇勝懶散地打著哈欠,已是見怪不怪,開口問道,「說不得比起柳子義還要聰明些。」
「放你的屁,你昨個兒腆著臉找我要鍋底那點殘粥的時候可是這麼個口氣?」柳子義當即反唇相譏道,「這憊懶貨色聰明歸聰明,東西也不樂意馱人也不高興載的,還不如現在還有兩斤肉宰了吃。」
這一隊人馬吵吵嚷嚷走出玉山關后都安靜下來,此刻他們已經入了晉州地界,沒人知道蠻人的馬蹄是否已經踏遍晉州全境,是否他們走不了多遠就會與蠻人滿載而歸的游騎迎面相遇。
的盧白馬走在最前頭,其餘六人的坐騎都老老實實和他保持了少說五個馬身的距離,稍湊近些便要撅蹄子。
沿偏僻小路行二三十里路程才見一座已是空無一人的荒村,不過並未如玉山關關內那般凄慘,雖說屋舍已然都被焚燒殆盡,村內卻未見屍骸散落,想必村內百姓都已撤入附近城內避險。
然而那些縣城郡城的城牆和守備,真能有如玉山關和其餘邊城那般堅固?連玉山關也不過抵禦月余便被攻陷,更何況是這許多城牆僅比半段玉山關城牆高些的小縣縣城?
從那無名山谷內運出的攻城器械既然能破開玉山關的城防,那再破座郡城總不會是太難的事。
魏長磐憂心忡忡,雖說這應是晉州刺史和將軍宋之問應該頭疼的事,他們現在所要做的無非是讓自己不缺胳膊少腿齊齊整整回到並圓城去,在萬眾矚目中領受了應得的功勛,而後被視為英雄的人物安置在萬無一失的後方等著朝廷的嘉獎。
可他還是忍不住要去想,雖然青山鎮老人們有句話,正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是你的熱鬧,何必要去湊?別到時候反倒是惹得一身腥臊,然而他還是會想這些本與他沒什麼大關聯的事。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該如何活著回到堯人還佔著的土地。
才走了半日的路程,果不其然就遇上蠻人一小隊的游騎,看服飾不是那些草原上大部貴族的騎軍,而是零散小部的牧民打扮,還不倫不類披著堯軍步卒的甲衣,配的兵刃也雜亂不堪,滿載著不知從何處搶來的物事,有人頭上還裹著一段大紅的絲絹。
這一小隊游騎的戰力約莫在蠻人騎軍中也是最下游,約莫這些牧民提刀上馬前幾天日子還在放牧自己的牛羊,故而也便散亂得沒有半點軍紀,任何一次堯人騎軍結隊的衝鋒都能讓這群烏合之眾退散。
晉州武夫們隱蔽在一片楊樹林中,馬被安置在更遠的所在,有一人負責看著。
其餘六人皆是刀劍出鞘,蠻人的游騎離他們最近時連這些牧民靴底子上沾的泥都瞧得一清二楚,他們幾人只消一齊衝出遮蔽的矮樹叢,幾個瞬剎的功夫就能殺兩隻手都不夠數的蠻人。
可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毫無防備的人從他們眼前經過,彼此嬉笑嘰咕著草原上的言語,似乎在誇耀自己的所獲。
他們不能出手,因為只要有一人走脫前去報信,成百上千的蠻人就會來追殺他們,這無異於把他們置身死地。
有心殺賊無力回天,然死不得其所,何以快哉。
那些布匹衣衫上許多還帶著血和破口,是從人身上扒下來的東西,這些草原上的牧民無力擄掠稍大些的村鎮,就只得跟在那些大部騎軍的馬後撿些殘羹冷炙,饒是這些帶血的衣裳都被這些窮苦慣了的牧民視作不可多得的好東西,若是能有人僥倖撿著些沒被搜刮乾淨的散碎金銀那可就是天大的所獲,連鐵制的農具都被帶了不少回去。
有一騎在他們隱蔽的樹叢邊停下來,魏長磐反手握刀預備上挑,假如這蠻人牧民再靠近一步,那他手中的刀就會自下而上劃開他的肚子和胸膛,他出刀的同時身邊有人會擊在這蠻人的喉嚨上,不會有太大的動靜,這蠻人就會變成一具死屍。
然而這蠻人並未邁出那一步,在樹叢前窸窸窣窣解開什麼東西,隨後便是水聲。
這個蠻人只不過是來解手而已,隨著水聲是舒服的呻吟,半起身的魏長磐覺著有什麼溫熱的物事濺到自己面上,聞那股再熟悉不過的騷味,明白那是什麼,登時噁心便泛上來。
顯然不知道自己曾命懸一線的蠻人抖了抖將褲袋繫上,翻身上馬去趕同伴的隊伍。
聽得馬蹄遠了,樹叢下趴伏著的人紛紛都起身來用袖擦著面,顯而易見,先前被那蠻人尿滋了的不止魏長磐一人。
這是大堯晉州的土地,望著遠處那蠻人游騎稀稀落落的隊伍,他們心中感慨萬千,在大堯的土地他們見到蠻人卻要藏在樹叢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