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二 一日難再晨
「走過這片原,再往西五十里路就是大山,繞過那座山後,接下來的路在草原上連孩子都知道怎麼走了。」摩赤哈在馬背上遙指西南方,遠處山脈連綿起伏層巒疊嶂,更兼有雲霧繚繞於群峰間,半遮半掩,欲說還休。
日夜兼程走了整整三日,跑死了五匹馬,晉州的武夫們每個人的神情都委頓不堪,馬背上傳來止不住的咳嗽聲。一旬多沒有片刻停歇的日子,人和馬都睏乏到極點,但那群山的出現讓所有人都小小的振作了精神,這座山是他們來時便見過的,那個年輕蠻人沒有帶錯路。
這些晉州的武夫們不再急欲獲取得勝歸來的榮耀和封賞,他們渴求的是熱騰騰的飯菜,能烘烤身子的篝火和一張柔軟舒適的榻。
「哪裡有山?山在哪裡,我怎麼沒有看到……」最後一騎的馬背上,有個晉州的年輕遊俠兒抬起頭,雙目無神望向摩赤哈所指的方向,「哪裡有山?只有一片白的雪,我們還要走多遠……」
在頭一騎的魏長磐策馬到他身邊,搖晃著這年輕遊俠兒的肩膀,「山就在那裡,只要再走五十里路,接下來只要走來時的路就能回並圓城了。」
「沒有山……哪裡會有山.……」嘟囔完這句話這個年輕遊俠兒便歪斜著從馬背上栽倒下去,魏長磐和近旁的兩人忙翻身下馬,發覺他他額頭燙手,渾身都在發熱,嘴裡不清不楚地說著胡話,腰腹那處裹了布的刀傷只撒了微不足道的一點金瘡葯,雖說天氣寒冷不至腐爛生蛆,但卻也始終不見好,裹著的布也被血和膿水反覆浸透骯髒得不成樣子。
武夫的體魄也經不起這樣反覆的折磨,雖然只有腰腹那一處的刀傷,這年輕遊俠兒卻險些被划爛肚腸,是他們當中受傷最重的人。
魏長磐摸摸懷裡那個小小的青花瓷瓶,裡頭是伍和鏢局那倪姓老大夫在臨行前塞給他的金瘡葯,若是有個什麼外傷,只消往傷口上撒一指甲蓋兒的粉粉,在默數五下血就給止住,隔天就能結痂,淺些的口子不出一旬日子就能長好,若是放出去叫賣,這一瓶子沒幾十兩銀子可拿不下。
瓷瓶中出發時滿滿當當的一瓶子金瘡葯只剩下薄薄一層底,不知還夠不夠一人的使用,魏長磐僥倖沒有在先前的廝殺中負傷,這八人的隊伍中有連那遊俠兒在內有三人也都久未曾換藥,剩下的兩人也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如這般倒下。
解開纏在腰腹上那塊骯髒的布,透過那道未癒合的刀口還能隱隱見到蠕動的粉嫩胃腸。
這樣的傷在軍營中會有醫官拿針線縫補了去,然而他們當中唯一粗通醫術的兩三人都在那無名的山谷內被燒成焦炭,他們三天前急於和臆想的追兵拉開路程,所有人的傷勢不過是草草處置,這年輕遊俠兒沒有在馬背上生生把肚腸顛出來已實屬萬幸。
再看其餘二人的傷勢也不容樂觀,能硬撐著走到這裡全倚仗武夫體魄和對那個能生拔活人腦袋蠻人大漢的恐懼,得虧傷勢都在四肢上,不如年輕遊俠兒傷處那般緊要。
這及冠之年的遊俠兒本是個生得唇紅齒白的俊俏年輕人,又是個樂天開朗的性子,一路上每每他在夜晚的篝火旁說俚俗笑話,是他們在這艱難險阻的途中屈指可數的快意時候。
這遊俠兒對魏長磐是很有些艷羨的,畢竟他也曾是當天離那蠻人主君最近的幾人,卻沒有擲刀出手的本事和勇氣。妒忌卻談不上,只是想著下次能有這樣的機會,自己可得千萬把握住了。
魏長磐沒來由想起這節,那個裝著最後一點金瘡葯的青花瓷瓶就已經在他手中。
「不必再為我浪費這好葯.……前面沒有山,我回不去了.……」年輕遊俠兒仰面朝天躺在雪地中,寒意讓他的頭腦清楚了些,自顧自喃喃道,「沒有什麼要勞煩魏兄弟的,只是回去后別忘了與宋將軍說一聲,郭淮此行殺了兩個蠻人,傷了一個,算是掙回本了……」
他緩緩闔上眼皮,嘴角漾起一抹經久未見的笑,像是要就這麼睡去,不再醒來。
人死如大夢,韶華白首,不過百年爾,萬事皆成空。
郭淮不知為何在這時候想起小時看過一本閑書上的詞句,默默吟哦,心中喟嘆,若是早些想起這,許多次想要在女俠仙子面前顯露才學,也不至於那般手足無措了罷。
而後魏長磐一個巴掌扇在他的臉上,將昏沉混沌的郭淮扇得腦瓜子嗡嗡直響。
「老子偏不遂了你願!有什麼狗屁的話自己回去說!」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突然暴跳如雷的魏長磐,他們向來溫和的領頭人像是條被搶了骨頭的小狗一樣暴怒著齜牙。
「梅僳!蔚奇勝!鏟掉一塊地方的雪!俞高昂!柳子義!生堆火煮一鍋沸水.……」魏長磐給每個人都差派了事,最後轉向還在馬旁無動於衷的摩赤哈,半晌后才說,「你去幫著拾些能燒的柴火回來。」
「你們是不是用不到我了,就要趁機在我背後下手?」摩赤哈死死盯住這個堯人的青年武夫,果然如台岌格部老人們的所說,南邊人都是狡猾的狐狸,沒有一個是講信用的,他摩赤哈不是傻子,若不是一路上都被看的緊,早就尋覓機會逃走。
「我們要殺你大可不必用這樣的手段,不論是單打獨鬥還是並肩上了你都不是對手。」
魏長磐不帶感情的語調刺痛了摩赤哈的心,他恨得控制不住要朝這些可惡的堯人武夫們衝去,可他的弓箭被折斷,小佩刀也不翼而飛……
唯一令他感到詫異的是,這些堯人竟會把這個一看就救不回來的人重新放下來醫救,在草原上打仗受了這樣重的傷,同行的夥伴會給他留下一把刀,僥倖有活下來的就用這把刀求生,活不下去的就得死。
「要走就走吧,也不必去撿什麼柴火了。」
摩赤哈接過那青年堯人武夫拋過來的東西,發現這是自己的小佩刀,下意識便要笑,卻想起自己是在不共戴天的死敵面前,便重新繃緊了面孔,「博乎沁家的男人不會因為敵人小小的施捨放棄尊嚴。」
望著那張轉瞬間便嚴肅異常卻稚氣未脫的臉蛋,魏長磐有些哭笑不得,「不管你是哪家的男人,在草原上走遠路沒有兵刃護身,幾頭野狼都能要了你的命,還有,這本就是你的刀。」
那個年輕蠻人愣了半晌,攥緊了那柄小佩刀翻身上馬策馬跑遠了。
「魏兄弟這般施恩於他,這蠻子非但不感恩戴德反倒是不告而別,像是個沒心肝的。」
「草原上哪裡有人?都是些未開化的蠻夷,不過比牲口好一些而已。」
「蠻子就是蠻子.……」
魏長磐身邊竊竊的議論和私語灌進他的耳朵,不知為何,他頭一次對這些夥伴的言論這般反感,彷彿回到在青山鎮的時候,書塾中所有的稚童都在嘲笑他露出一個大腳趾頭,補丁摞補丁的舊布鞋。
進書塾的稚童不說家境幾何,爹娘都把他們當成了讀書人,一身規整的衣裳鞋襪和文房四寶是必然要置辦的,雖說各人家中財力有些高下之分,但在這個鎮子上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至富到何處去,大體上還算整齊劃一。
他是唯一的異數,魏老爹連晚上點燈的油都已經捉襟見肘,哪裡還有餘錢去置辦這些物事?好在沾親帶故的老秀才對魏長磐這個子侄是頗喜愛的,家中多的就是筆墨紙硯,這些花銷便可省去。
然而一身規整的衣裳仍是老魏家難以承受的開銷,老秀才對魏長磐這遠親子侄雖說看中,可畢竟自己境況也好不到何處去,學生遞上來的束侑堪堪夠用度,沒有餘錢再補貼他的這身衣裳,現在魏長磐身上衣褲還是三年前做的,已經縮到小腿肚子那兒去,魏長磐他娘親尋了兩塊布接長些,說是還能再湊合兩年,這布料是一年比一年貴,做一套衣裳一家人得省吃儉用好些時候。
唯有那雙布鞋,是幾年前日子還好些的時候做來給魏老爹撐門面的,新一年舊一年,縫縫補補又一年,終於到了不堪使用的地步,於是魏長磐他娘親用雙巧手修修改改,又成了魏長磐的一雙新鞋。
魏長磐歡天喜地從眼圈都熬紅了的娘親手上接過這雙布鞋,原本韌實的鞋底子被磨得堪比薄紙,但他顯然不會在意這些。長到那麼大他是生平第一次穿上布鞋,雖然是魏老爹舊鞋改制的,穿起來甚至還不比得草鞋舒服,可那畢竟是他第一雙布鞋啊!
他撒丫子歡跑在田間地頭的土路上,卻也不忘再去書塾前背著竹籮筐割豬草等著下書塾帶回家中去。
一個背著豬草竹籮筐拿著鐮刀,挽著的褲腳上還沾了泥點子,最最可笑的是還穿了雙大腳趾頭都鑽出來的破布鞋,書塾內頑劣的稚童們又怎會不哄然大笑?
沒有注意到在割豬草的時候他的腳指頭捅破了哪塊本就不太結實的布料,魏長磐在這群稚童同窗笑了很久后才低頭髮現自己的腳指頭鑽了出來。
他脫下了那雙布鞋,這些人還是笑。
蠻子……蠻子……
和當初那些笑話他的人口氣何其相似。
魏長磐身邊的人察覺到他面色的變化,便也不在他耳邊聒噪,都去做各自的活計去。
很快他們便清出塊無雪的地面,鋪上塊防水的氈毯后將郭淮抬上去。
這些人大致都清楚魏長磐要做些什麼,死馬當活馬醫是現如今唯一的法子,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郭淮就這麼一點點喪失生機,亦或許是一刀了結了他的痛苦。
貼身的匕首的鋒刃在沸水中煮過,錢二爺的贈予他這柄吹毛立斷的匕首是最適合劃開皮肉的東西,這匕首的材質極堅,魏長磐每次磨礪刀鋒的時候都要耗費很大的力氣。沸水中又煮過了他們身上為數不多幾塊還算乾淨的布。
「魏兄弟,難不成你要在我身上做針線活?」郭淮滿臉苦澀,想掙起來卻被身邊的四人又按回去,「難不成是頭一遭?」
「鞋襪和衣褲是縫補過的,只是在人皮肉上還真沒動過,」眯起眼將棉線穿進針眼中,魏長磐長舒口氣,對按著郭淮四肢的那四人招呼道,「這不是常人能忍的痛,煩請諸位等會兒按僅些,勿要讓郭淮動彈。」
不等郭淮瞪大眼睛回句話,一團不知是誰的巾子便塞到他口中,只能發出支吾的聲響。
郭淮原本那塊纏在腰腹上的臟布早被解下丟到一旁,天寒地凍的外頭露出這麼大塊的肌膚過不了幾炷香的光陰就得受風寒,沒有暖和的屋舍和炭火,晉州的遊俠兒們只得脫下身上的冬衣蓋到郭淮身上。
原本還有些不安分的郭淮瞅見身邊幾人凍得齜牙咧嘴的嘴臉,也不再掙扎,向魏長磐點點頭,閉上眼,咬緊了口中的巾子。
刀劃開皮肉骨骼的感覺不過是短短的瞬間,但用針線緩慢細緻在人身上動作卻是件極煎熬的事,從喉嚨里擠出來痛吼讓魏長磐穿針引線的手有些抖,練刀時在胳膊上掛重石都不至抖的這般厲害。
人的皮肉不是布料,魏長磐貼身帶著的也只是普通針線,有一次扎不進肉里的,便要扎第二次,郭淮有兩次動作太大的掙扎險些讓針斷在肉里,即便是旁邊的人壓住得及時,他傷口處流出的血還是染紅了大半的布。
這裡沒人通醫術,魏長磐不得不當那個站出來的人,在不久前小顧顧盛重傷后目不轉睛看伍和鏢局那倪姓老大夫兩個多時辰。其中便有在人皮肉上穿針引線的動作,但由於那香的緣故,魏長磐遠遠地也望不了如何細緻。
相較那倪姓老大夫行雲流水的重複,魏長磐依樣畫葫蘆仍是有些力不從心,每次捏著針線穿過郭淮腹部傷口兩端的皮肉時,手指難以自抑地抖,都被他強著穩下來。
一尺多長的刀傷,不知縫了多久的時候,郭淮一開始喉嚨底發出聲嘶力竭的吼,到後來吼到最後一分氣力也無昏厥過去,按著他四肢的人倒省了些氣力,都一屁股坐在地面上喘息,他終於縫完了這傷口,雖說瞧著蹩腳的不像話,但他已盡了全力。
你們為什麼要救他?分明沒有葯也沒有會醫病的人,就算將這上縫上了,說不定什麼時候他也就死了。
摩赤哈策馬回到他們所在的地方,扔下來幾株說是有用藥草后問魏長磐道。
躺倒在雪地里脫力的魏長磐正是最虛弱的時候,任何一個能提刀的人都能輕而易舉地取走他的性命,他沒有呵斥著讓摩赤哈走遠或是拿起自己的兵刃,懶懶地躺在雪中,沒有回他的話。
沒有書上那麼多的大義道理,只是希望日後他人命危淺的時候也會有人為了救他不遺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