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六 覆巢之下
寧可世間無武,不可江湖無俠。
俠者路見不義事,則心有不平,心有不平自當鳴。
蠻人一處位置隱蔽的營寨在晉州邊關以北數十里處的一處山谷內,自從草原諸部的聯軍再度攻破晉州大半邊關口隘,小股騷擾蠻人後勤補給的游騎在被騎軍大部剿滅后,此地便再無堯人的蹤跡,晉州的斥候隊伍也因死傷慘重而縮緊了探報的範圍到並圓城一線。
只有區區一個百人隊守備這處不大卻事關蠻族能否在晉州攻城略地的營寨,草原諸部的主君們都對頓冒這個大膽的決定表示擔憂,按照他們的想法,此處就算是安排一個萬人隊團團圍住都不為過,更何況是區區百人守寨。
然而頓冒說服了這些素來桀驁不馴的主君們,將物資和人手秘密運進了這谷內,若非有一名在茫茫草原迷失了方向的斥候僥倖窺見這營寨內的物事,晉州守備的軍馬斷然不會知曉這處不起眼的地方還會藏著大批的攻城器械。
這處無名的山谷只有一條來往的通路,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后豁然開朗,谷內自成一方比谷外和暖許多的小天地,雖快是塞外最寒冷的時候,谷內仍溫暖得像是初春,雪片還未等飄落谷底便融化了,蠻人拓寬了谷口,用馬拖著那些器械進入谷內。
谷口旁一處下風口的雪窩內,蜷縮著半個百人隊,都穿了染成白色的大氅,每個人身上都帶了兵刃。
天地蒼茫,從雲中透出那點不多的光亮正趨於黯淡,有人在雪窩內藉助這點光勉強辨認清楚輿地圖上的筆跡,而後矮身到這隊伍人中居於最首的一人身旁打手勢比劃,說是這片山谷無誤。
鵝毛大的雪片組成密不透風的簾幕,擋住了魏長磐的視線,他從雪窩中探出半個腦袋,試圖辨清楚谷口的模樣,卻是徒勞。
「一次將五十人秘密帶過蠻人的營寨到草原上,這已經是極限,此外再多帶一人,暴露的可能就得大一分。」宋之問在送他出營前將貼身的內甲脫下來給他穿戴上,「這是朝廷旁配給將軍們的甲,比起尋常士卒的甲衣確實要好些。」
魏長磐目光環視空空如也的營寨,只剩五十騎還有宋之問不多的親兵,士卒們已經悉數退入並圓城內,草草搭建起來的營寨與並圓城高大堅實的城牆不是一類的東西,沒有必要為這樣的地方再平白的搭進去人命。
「諸君。」宋之問脫下了文士的青袍博帶,又一次穿上重鎧,對著那五十騎長揖及地,「拜託了。」
晉州將軍對這些江湖人行了這樣大的禮節,再蠢的人都知道此行兇多吉少,他們多是晉州的遊俠兒,是無門無派的無根浮萍,總被名門正派的子弟們視為在各州郡流落的野狗,腳痒痒了就能上去踹一腳,卻是這五十人中占最多的人。
至於那些個名門正派的子弟們.……不說也罷。
整整一旬多日子的跋涉,這半個百人隊在晉州兜轉了個偌大的圈子,才避開蠻人四下燒殺擄掠的游騎,沿途見到村鎮熊熊燃燒遍地橫屍的次數,一雙手都數不過來,隊伍中的遊俠兒們從初見時的義憤填膺想要尋蠻人去殺,到最後每個人都麻木了,拖開井口的屍體鑿開冰取水還帶著血腥,他們所能做的不過是將這些死難的人衣裳扯上去些,蓋住無神望向晦暗天空的眼珠。
晉州每過幾個瞬剎就會有人死去,若是尋見沒有來得及撤入城中的百姓,饑渴許久的蠻人騎兵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釋放獸慾的機會。
這半個百人隊中的每個人都逐漸明白,當務之急不是去殺幾個落單的蠻人泄憤,假使那些城為蠻人攻城的器械所破,死的人,將遠不止一村一鎮的人口。
他們的馬在入草原不久后就接連凍餓而死,活下來不多的幾匹載著他們的口糧和器械,有人跌進深不見底的冰窟窿再也沒能爬上來,有人被凍掉了大半的腳趾,也有人再忍受不了這樣的艱苦,在某個夜晚嚎叫著衝進風雪中,第二天他們找到了那人凍僵硬的屍首。
出發時的半個百人隊其實只剩下四十餘人終於來到這谷外,蹲在這個雪窩子中已有半日的光陰,他們在等天黑,白日大搖大擺從谷口衝進去,多半只能成為蠻人的箭靶子。
這山谷兩旁都是陡峭高聳的岩壁,不是常人所能攀援而下的,但他們是武夫,雖說仍不是輕鬆的事,卻也不是毫無可能。
後方山谷的那條通路早便被蠻人以巨石堵上,這隊伍中有人在機關術上造詣極深,說這條路必然被蠻人施以了不簡單的手段,若是貿然闖進去,折損人手不算,蠻人必然也會早做準備,到時能否成事還兩說。
不得不說蠻人選地方的眼光確實毒辣,此處易守難攻,數十步長的進谷通路,只消有數十的弓手和足夠的箭矢,再多的人馬也沖不進谷內。
可這些蠻人就算是絞盡腦汁也不會想到,會有大堯晉州的武夫們跋涉到谷外,從谷兩旁的石壁攀援而下,好似神兵天降。
再等一個時辰,他們就會從兩邊登谷,蠻人大概太過自信,對這般要緊的地方也不過才派個百人隊稀稀拉拉的守著,又豈會是他們這些武夫的敵手?
所有的人都在前夜磨利了自己的兵刃,許多的遊俠兒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們都歲數不大,算是在武道一途上有天賦的人,靠著一腔熱血和義憤走到這裡,到了臨上陣的時候,卻還是很有些不安。
聚集起來找到他們領頭的人,這個據說一刀殺了蠻人一部主君的大英雄跟他們也是差不多的年歲,卻立了這樣大的功勛,讓這些人敬仰之餘,不由也有些疏離,儘管他相當平易近人。
這些遊俠兒眼中頂大的英雄竟也未曾入眠,而是用一根細長的銅桿在帳篷中吞雲吐霧,聽了他們訴說的不安,笑著將那根銅桿遞給了他們所有的人吸上一口,說來也奇怪,辛辣嗆鼻的感覺之後,竟是帶著倦意的溫暖,連心境也平和了。
「不必怕。」魏長磐拍拍所有人的肩膀,而後以自嘲的口氣說道,「其實我也怕的。」
「現在沒有回頭的機會了,晉州沒了,我們能回到哪裡去?」
這是最樸實無華的道理,家都沒了,你能回到哪裡去。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在雪窩子里蹲了這許久的時候,縱是所有人都在輪著給身旁的人揉搓手腳,但紫黑的顏色依舊順著幾人的手足蔓延上來,這裡沒有辦法生火,即便是這樣的鵝毛大雪,生火依舊可能讓他們暴露從而功虧一簣,魏長磐不能冒這樣的奇險。
他們的隊伍中原也不僅有江湖人,宋之問派給了他們一名有一層樓境界傍身的參謀相隨,卻在半道上跌進了冰窟窿,將所有能說的斷斷續續說完了才咽下去最後一口氣,魏長磐替他掘了個土坑。
按參謀給出的方略,他們帶著火油潛伏進谷后無需多殺人,只消焚毀那些器械后乘馬繞道回晉州即可。然而宋之問也沒有料到長途跋涉和草原上的苦寒會要了那麼多坐騎的性命。
草原上步行的人跑不過蠻人的四條馬腿,只要這山谷中有一人逃出去報信,這支小小的隊伍就得萬劫不復。
所以他們必須得殺盡這山谷內的所有蠻人。
不過是個尋常的百人隊而已,憑先前魏長磐在戰場上的所見,就算再來個百人,要殺盡也不是多難的事,況且山谷不大,成隊的騎兵難以策馬衝鋒,短兵相接后武夫佔盡優勢。
但沒來由的,他有些心謊,也不知為何。
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宋將軍將這般大的責任和這幾十人的性命都交付給他.……他就得扛著。
魏長磐一揮手,身後的人就開始矮著身子奔跑,沒入風雪中。
台岌格部大營,主君的大帳內燈火通明,各部的將軍和主君還在為同一件事爭執不休,天只會越來越冷,對於攻城的人來說不是好消息,晉州的小村鎮已然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這些草原人急欲進入那些被城牆保護的地方內掠取更大的財富。
但固執的頓冒還是不願意跟他們透露何時攻城,沒有台岌格部的攻城器械,這些連長梯都沒多少的部族只能在城牆底下傻站著。
各部的將軍和主君們為了這件事,整日在頓冒面前喋喋不休,說是台岌格部擠不出人手來護攻城的器械,他們部族大可出這人馬,不日他們部族的騎兵再推進些路程,等攻城器械一到.……
可沒有草原人膽氣的台岌格部主君,竟然還不知在等什麼,堯人狡猾,就算是那百人隊是精挑細選的兒郎……
高座上的頓冒被這些蠢材吵嚷得頭痛,這些部族的主君和將軍難道腦子裡都是包馬糞,不知道堯人有所謂武夫,草原上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