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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四 行路難

  長達一個半時辰的醫救窮盡了倪姓大夫平生所學,伍和鏢局主事人也不吝拿出最好的藥材,顧盛偏生又是個福大命大的主兒,置死地而後生這樣的事兒,哪裡是常人能碰著的?

  顧盛已無大礙,周身傷勢都已處置停當,被純色的細白紗布裹成偌大一個粽子,只留眼睛鼻子嘴在外面,兩個烏黑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嘴唇微微翕動,卻說不出話來。

  「前面他吸的香是能讓人暫時麻痹五感的,不然他這會兒能疼得昏死過去。」摘下罩住口鼻的布,倪姓大夫抬手擦擦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他年事已高,這樣的醫救對他而言已經很不輕鬆,「趁現在勁還沒過去,趕緊抬回鏢局去,只是……」

  「只是什麼?」在側的魏長磐緊張起來,生怕從這老大夫口中說出顧盛命不久矣的消息。

  「性命十有八九是保住了,只是他受傷太重,武夫體魄像是瓷器一樣徹底碎了,再拼湊不起來,周身的竅穴也沒有再通的可能。」倪姓老大夫將銀勺上的餘燼用帕子抹了,小心裹起來放進藥箱內,「還有小顧的脊背,被馬蹄子踏在腰上.……這輩子怕是站不起來了。」

  這樣的傷勢,就算是京城宮廷里那些供奉的御醫都無計可施,算是板上釘釘成了個癱子。

  可憐小顧這樣一個性子跳脫的半大小子,大半輩子都得在床上過活.……

  老顧顧生陽被鏢局的人找見時正在一間小酒館里喝著悶酒,此番鏢局從年輕鏢師中甄選人手,顧盛年紀還小,身手也弱些,卻死乞白賴著要去,他這個當爹的也不好多攔著,和鏢局裡帶隊的老相識說了,算顧盛一個,只是讓他待後面些,還特意去尋了家中祖傳下來的犀牛皮甲給顧盛披上,尋常的刀箭斷然奈何不了他幾分。

  饒是下了如此的功夫,顧生陽在目送伍和鏢局的隊伍被帶去州軍的營寨后,心頭仍是有些堵得慌,畢竟是從小帶在身邊的親生兒子,就這樣被他親手送上和蠻人刀兵相見的戰場,多少心中有些過意不去。

  都是走了幾萬里遠路的人,鏢師們慣了借酒澆愁,顧生陽也不例外,兩杯酒下肚,身子暖和起來,腦袋裡那點兒愁緒也就跟著一道飄遠了。

  伍和鏢局的人幾乎找遍了半個並圓城,最終才在那間小酒館內找見幾乎喝得爛醉如泥鑽到桌子底下的顧生陽,本已經幾乎睡倒在地上的他聽說了顧盛重傷而返的消息,不顧脫在地上的一隻靴,跌跌撞撞朝並圓城北城門方向跑去,東倒西歪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次跟頭,卻始終不曾停步。

  當這個醉酒的獨臂男人穿過大半個並圓城趕到北城門附近時,瘋也似的尋卻也尋不見顧盛的人影,後面氣喘吁吁趕到的鏢師告訴他,顧盛已被送回鏢局大院,性命算是保住了,只是……

  於是乎顧生陽又奔回鏢局,在一間屋內的床榻上找到了被裹得不成人形的兒子。

  那香煙的勁顯然消退了些,顧盛嘴角時不時會抽抽一下,卻也沒有呻吟出聲,聽著屋內傳來的動靜,目光瞥過去,見著顧生陽的人影,咧起一點嘴角,含混不清地說道:「爹……」

  顧盛原本齊整的一口白牙也掉了數顆,餘下的也東倒西斜不成樣子,說起話來還漏風。

  他顯然也已差察覺到嘴裡的一樣,上下的大牙都咬不到一處去,想要抬手去摸,兩條斷掉的胳膊卻都用夾板和身子結結實實綁在一起,稍一動就是鑽心的痛。

  「這是怎麼搞的啊.……」顧生陽一屁股癱坐在床榻邊,嘴裡囁喏著。

  想把顧盛栽培成個人物是顧生陽這輩子的所願,他自個兒這輩子就這麼點出息了,兒子可不能再像他這樣。可顧盛自幼還是頗有些頑劣,也沒個定性,沒少挨他打耳刮子和竹筍炒肉,於武道一途也不勤勉,在他看來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忒不像話。

  他斷了一條胳膊以後,顧盛像是渾然換了個人,少了一條胳膊后最初的日子做什麼事都不方便,連起夜的事都是顧盛扶著做的,也沒怨言,還搜腸刮肚尋出些笑話故事來逗他開心。然而顧生陽還是不甚滿意,畢竟一個年少有為的魏小兄弟就在旁邊,不論怎麼比對,顧盛都要矮上不止一頭。

  自個兒兒子交了這麼個朋友,顧生陽從心底是樂意的,只是難免把兩個年歲相近的孩子拿來一較高下。

  顧盛被他整日的說,終於也像是知道上進了些,這次主動請纓要去跟著去殺蠻子,站著上去,卻躺著下來.……

  「兒啊,疼不疼?」強忍著盈到眼角的老淚,顧生陽那條獨臂伸出去小心攥著沒被裹住的兩根手指頭,「你在城北邊兒殺攻到咱們大堯這兒的蠻子,解了百姓的圍,爹都知道,能做這樣的事,爹打心眼兒里為你高興。」

  說是高興,這個老男人卻紅了眼眶。

  「悄悄跟你說,爹,其實兒子沒能殺幾個蠻子,就沒躲開蠻子一匹撞過來的馬,又被踩了幾蹄子。」

  「你做了這樣的事,在爹眼裡就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

  「爹,蠻人的馬是真的高,兒子幾次出刀差點都沒夠著馬背上的人。」

  「沒事,我兒子以後肯定會長得比蠻子最高的馬還要高!」

  「爹……真疼啊。」 ……

  「爹,我什麼時候才能起來啊,裹成這樣子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好,啥時候才能接著練武。」 ……

  屋外候著的倪姓老大夫和魏長磐都聽見傳出來的言語,他們都心知肚明,別說練武,顧盛就算再想要下地走路都是天大的奢望,可這樣的話讓他們和顧盛說,那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

  「兒啊。」聽顧盛說了許多戰場上的見聞,顧生陽覺得自己在壓不下去眼眶裡打轉的老淚,在顧盛還埋怨著鏢局裡練氣力的石頭如何沉重時,一字一頓地開口,「以後.……不必再受這練氣力的苦了。」

  「這怎麼行!」顧盛急了眼,要不是周身被裹得結實又斷了許多骨頭,多半要坐起來理論,「我武道境界本來也不算高,又受這傷的拖累,傷筋動骨少說也要休養百日的功夫,調養好了不練氣力怎麼行。」

  直至現在顧盛還以為自己不過是斷了兩根無關緊要的骨頭,靠七叔的高明醫術說不定還能早幾天下床來練武。

  進屋前倪姓的老大夫已經隱晦地與顧生陽提過,眼瞅著前頭治傷的情形,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的事,其餘的,就不必再多提了。

  顧生陽也明白這個老朋友定然已經是竭盡了所能,可他依舊難以置信,才出去沒多少個時辰的生龍活虎兒子,怎就會.……

  「你七叔說了,這次你受的傷不輕,要多調養好些時候,習武的事,也不急於一時。」思忖許久有斟酌了好些時候的辭措,顧生陽終究決定還是先瞞過這一時,等日後這孩子好些了在告訴他實情。

  只是他的臉色實在不輕鬆,顧盛即便動彈不得,但仍舊瞥見了老顧臉上的陰霾與憐惜。

  屋外,倪姓的老大夫又取出了那根細長的銅桿,嫻熟至極地在一頭的小鍋中填滿了黃褐的細碎草葉點燃了,魏長磐只當是之前用來醫救顧盛的東西,是不能近聞的,便挪遠了幾步。

  「不是先前的那種東西,不必躲那樣遠。」老人招呼他過來,魏長磐身上那件大堯制式的甲衣還沒脫下,上頭還染著血漬,「那是人疼到沒辦法了才用的東西,用多了就戒不掉,就算知道了這東西的壞處,可一旦染上了,沒有多少人能放下的,一天不聞其香,渾身就像是有無數的蟻蟲在爬.……」

  「那為什麼還要給小顧用這樣的東西?」魏長磐對醫理丁點不通,聽了老人的言語也知道先前的膏子不是好東西,故而有了此問。

  「和得忍著讓人忍不住要死的痛相比,這樣一時半會兒不會對身子造成多大損害的葯已經不算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老人的面龐隱沒在朦朧的煙霧中,「畢竟用這樣葯的,誰都不知道一個時辰以後會是生還是死,與其擔心后怕十年二十年後會不會造成什麼後果,還不如讓他們臨死前活得舒服些。」

  魏長磐想要找出些話來反駁他,卻最終只是沉默。

  「要不要吸一口?陽氣的藥草,能驅驅從戰場上帶下來的死氣和陰寒。」

  他謝絕了老人的邀請,對於不熟悉人遞過來的奇怪物事,在異鄉的他已經很久沒有接受過,大概想要改掉這個習慣已近很難了。

  在軍營中聽完了那位將軍的話他便趕回城裡看顧盛如何,身上的甲衣還不曾脫,現在才覺著身上的血氣濃重,難怪到了奔在街上旁人已要掩鼻側目的地步。

  他低頭望向甲衣和衣裳上乾涸的血漬,布料上深暗的一片紅,手怎樣擦都擦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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