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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 並圓城北,江湖人至(上)

  並圓城以北三十里,是開春時雙方的戰場所在,被棄置的壕溝和陷馬坑與缺損的木城樓組成一道羸弱的防線,勉強護住了裡面的四千多人。

  百姓們中的青壯用還未沒毀去的輜重兵器武裝起來,水源和糧食都極匱乏,箭支多到能供人燒柴取暖,強弓硬弩也有相當數量,這也是他們能以千人之眾面對草原人一個滿員的萬人隊支撐到現在的部分原因。

  身材欣長面若重棗的季廷獻站在眾人才壘起的木塔樓上眺望,在距離不足二里遠的地方,蠻子竟有開始安營紮寨的勢頭,粗製的帳篷一頂接著一頂搭起來,竟還有人卸下身上的皮甲在篝火上炙烤羊肉,肉香味遠遠得飄來,營寨內的人們都暗暗地吞咽口水。

  「將軍大人!小心蠻子的弓箭!」木塔樓下的士卒大聲喊著,「昨天搭高的時候就有十多個弟兄著了箭,都在喉嚨,將軍還是小心為上!」

  蠻子的射術在大堯的將軍們看來簡直駭人聽聞,野蒿削成的箭不能洞穿甲士的甲具,然而射術出眾的馬弓手甚至能在百步開外一箭封喉。

  堯人不知,在草原上蠻人的孩子自五歲起便要挎著小弓箭去射野鼠,射不到數目就不能回家吃飯,大些能騎馬了就在馬上射旱獺和野兔,出眾的人甚至能射奸滑的狐狸和矯健的黃羊,百里挑一的神箭手甚至能射下來天上的蒼鷹。

  饒是身上披著三層的重鎧,身為這四千多人頭領,放馬關校尉季廷獻也不敢拿自己的喉嚨去試蠻人的弓箭,看清楚了那些個帳篷和人馬的分佈便從木塔樓上爬下來,兩個親兵扶住了他。

  「說過多少次,老子是校尉!校尉!」他對自己身邊的兩個親兵吼道,作勢要打,瞧見身旁那親兵臉上被飛矢割破了相,說起話都齜牙咧嘴,便沒下得去手,虛晃一記就罷。

  帶著殘部從放馬關退下,本就是無奈之舉,臨近處關隘都相繼陷落,在最後一次放平安火卻得不到回應時,季廷獻帶著放馬關內殘餘的一千二百餘名士卒試圖趁著夜色南撤,半道上兩次碰上蠻人的游騎,勉強打退了,傷員卻多了百人之數,輕傷還能行走的人便帶上,重傷的人無處醫救,便只能留在遠處,給他一把刀和三日的糧食。

  「咱們的糧食最多還能支撐三日,水還好說,這些日子百姓們掘出一口井,節省著還能對付。」掌管軍需的小吏和前來視察的季廷獻訴苦,「連日來偷糧的人足有十幾撥,就差沒擺到檯面上明搶了,都是些餓急眼的老百姓,抓起糧食來不管生熟就往嘴裡塞。」

  若是偷糧的是軍士大可軍法處置,該砍頭砍頭該挨鞭子挨鞭子,絕不姑息,可都是些百姓,其中還有老幼婦孺,小吏也無計可施,只得繳下糧食重新歸倉。

  「把所有的糧食都拿出來,讓人晚上好好做些像樣的飯食。」季廷獻看到快見底的糧倉,嘆口氣說道。

  「校尉大人.……終於要突圍了么。」

  沉默半晌后的季廷獻還是沒開口回答這個管倉的小吏,靠著一千多名多半是青壯百姓的士卒還拖著幾千口子百姓,就算僥倖撕開一道口子,不等跑上幾里路,蠻子的騎兵隨隨便便拿出一千人追上來一通砍殺,幾千人里能活下來幾個?把所有的糧食拿出來,不過是想讓這些人在臨死前,都能吃上頓飽飯而已。

  「援軍就快到了,到時都鉚足氣力,裡應外合殺蠻子個片甲不留,在大搖大擺回並圓城去。」

  這話饒是季廷獻本人也覺著虛假得不像話,這樣的寬慰也就能哄哄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兒,援軍?並圓城就在三十里開外,站在城頭說不準都能看到這營寨,要來人相救早便來了!

  然而這個盡職盡責管著倉的小吏卻像是大鬆了口氣,,「校尉大人既然都這樣說了,那屬下就把所有的糧食都搬出來,燕麥早就吃沒了,馬草剩的也有限,剩下的那幾十匹軍馬也都瘦得皮包骨頭載不動人,不如一併宰殺了,也給百姓分些.……」

  「熬成湯,大概每人還能分上一碗。」季廷獻苦笑著回應小吏的提議,卻也沒有反對,「先分傷患,接下來是軍士和老幼,沒毛沒病又不肯上陣的男丁,不分也罷。」

  小吏沒有異議,快走幾步招呼著手下的民夫搬運糧食出來。

  「怎麼都是這些東西。」季廷獻看著麻袋中傾倒出來的糧食,面色極差,這哪裡是給人吃的糧食,他抓了一把,餵豬的麩皮里還摻著木屑大概還有少許的棒子麵,這是就是晉州的軍糧?!

  管軍需的小吏指揮著民夫搬運糧食,見到季廷獻的臉色,解釋道,「倉儲的糧食,早幾個月就變成了這樣的東西,好在邊關屯糧足,先吃著舊糧陳糧,倒還都是正兒八經的糧食,校尉大人,早在放馬關的時候就是如此了。」

  季廷獻剛想發作,卻被小吏的話噎了回去,在放馬關時早幾個月就是如此,他竟然毫無察覺,,他這個放馬關校尉大人當得未免也太過不稱職些。

  「都烙成餅子吧,拿馬肉湯下這粗餅子,倒也算是頓好飯。」

  新烙的餅子和馬肉湯送到季廷獻的案前,那小吏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竟是變出一摞噴香的白麵餅子,馬肉湯中也儘是好肉。

  他的案几上還有一壺酒,季廷獻把壺口送到鼻下聞聞,不是陳釀的好酒,但在決戰前能喝上這樣一壺酒,也不枉到人間走一遭。

  掰碎餅子沾肉湯送下肚,大鍋燉的馬肉竟也香甜,一口飲盡了壺中的酒,季廷獻整頓了身上的甲,抽出腰間的短佩刀,接著刀身的反光颳起了雜亂的髯須。

  當了幾年的兵,好不容易熬到了一關長官的位子,還沒等坐幾年太平,蠻子就打來了,可惜他在放馬關置辦下來的那些產業。

  他出了自己的軍帳,帳門前守著的親兵放下手中狼吞虎咽的碗,挎著刀跟在後頭。

  營寨內中的是百姓待的地方,這些多是在邊關屯田的軍屬,也有極少是附近村鎮的人,貪戀家園遲遲未能動身,等見到草原人的游騎時卻已經晚了,卻也沒被趕盡殺絕,而是漸漸被驅趕到一處。

  男女老幼都拿著碗,在幾口大鍋前排起長龍,提刀的軍士守在鍋旁,若是有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年輕男人想要偷偷摸摸拿碗混進隊伍中的,這些軍士便上前去挨個揪出來,有不服想要理論的,刀一拔,便灰溜溜退到一旁,望著鍋眼饞。

  眼見領了飯食的百姓都端著碗筷,也不說話,就顧著往嘴裡塞餅子,也不多咀嚼,嚼兩口再喝馬肉湯也就能送下肚。

  每個人都拼了命往嘴裡塞東西,畢竟是有了這頓還不知下頓在哪兒的日子,有東西吃就是天大的好事,哪裡還顧得著是什麼滋味。

  「將軍!將軍!」季廷獻雖說不曾看到來人,但用腳指頭想就知道是自己那個親兵,還沒能又與他再說自己不是將軍時,卻被那滿面喜色的親兵打斷了,「將軍!援兵到了!」

  「哪裡來的援兵.……」言語暴露了季廷獻真實的想法,片刻后卻又回過神來,「還不快帶本校尉去看!」

  木塔樓上,他登到最高處,還帶了一面銅皮的盾擋箭,見南方蠻人騎軍的白色帳篷群已是火光衝天,衣衫各異的人在與匆促上馬的騎兵廝殺,時常能使出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手段,兵器也不盡相同,一人便可獨對三五蠻人乃至更多,更有驍勇者,以一人之力殺出一條血路。蜂擁而上的蠻人依舊不可阻擋。

  「這麼多的……江湖武夫?」季廷獻被這一幕震驚了,數百的江湖人出現在戰場上一齊殺敵,在與蠻人的戰鬥中頭一次出現一邊倒的戰局,一騎當三步的老話完全不能在不能以常理計的武夫身上應驗,眼見無望守住營盤,數百的騎兵便避開了這些江湖武夫的鋒芒,徐徐向西北退卻。

  緊接著他便望見在晉州已然極鮮見的成建制騎軍清掃了一條通路出來,季廷獻吼叫著讓那些百姓扔下粗蠢行李,輕裝南行。

  方才還在苦等著一碗飯食的百姓一聽解了圍,都爭先空後向南蜂擁。

  「在下放馬關校尉,季廷獻。「眼見著百姓奔出大半,季廷獻上前去與那領騎軍來的瘦高軍官行了禮,「多謝閣下領軍前來相救。」

  「晉州將軍帳下參謀,張子文。」馬上的軍官還禮道,「季校尉,還請督促這些百姓行走快些,蠻子的騎軍大部若是摸清楚了我們這些人的深淺,大隊人馬一到,所有人都走不脫。」

  「還有你不該謝在下,在下得的令是救人,但得保全這支騎軍的主力,真正出死力的,還是那些江湖人。」

  季廷獻順著他馬鞭所指方向望去,渾身浴血的江湖人們也在向南退去,傷者互相攙扶,同門活著的人背著已經死了的。

  有個年輕人是最後走的,他在屍體堆中翻找,似是認出了同門的人,而後背著那具被馬蹄踐踏的不像話的屍首,默默南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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