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八 一步一殺人
火光,箭雨,砍殺,嘶吼,刀劍相擊,血在城牆上匯聚成河流,蟻附上城的人源源不斷。
城關內的喊殺聲逐漸休止了,大堯城關的守關士卒們面對數十倍於己的攻城者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方才收復不足三月的黃羊關又成為了草原人攻破的第一座城關,但不會是最後一座。
邊關告急的消息傳到晉州州城並圓城,又以八百里加急的快馬送進大堯京城,縱使有這樣的預感,也沒有人敢於確信,在開春時才經歷過損失慘重一戰的草原部族竟會再次挑起戰端,再次糾結人馬南進。
過了北方的關隘,晉州地勢便是一馬平川,當草原蠻族探路的游騎出現在並圓城外時,兵部官員和晉州的百姓都已然意識到,這次蠻子南下所圖,或許不再僅僅只是金銀和糧食。
草原的土地養不活草原上的人,向北是永凍的荒原,是最耐寒的長毛牛都不能生存的地方,只有苔蘚和冰雪。
晉州州軍經過半年的休整,建制已然補充到滿員,甚至還有受訓的後備待用,但這些多半在軍營中還不滿半年的新兵,遠不堪與上馬能戰的草原人為敵,更何況是以步對騎的野戰。
堅壁清野,鄉野百姓就近退入城中,晉州州軍東南西北四大營也紛紛拔營南退,並圓城作為晉州州城,駐軍人數也足足翻了一番,街巷上隨處可見手持兵刃的巡城士卒,城內民房也被徵用了好些,伍和鏢局大院作為並圓城內唯一能夠固守的所在,按理自然也是要被駐軍徵用,只是經過斡旋后,伍和鏢局鏢師同樣作為守衛並圓城的精銳隊伍,才無軍伍中人進駐大院。
「硝煙的味道越來越重了,還有血氣。」祠堂的窗被老人打開,北風灌進屋內,險些吹滅了長明燈的燈火,張姓老人以獨臂扶著窗欞,閉上眼感受著被北風帶來的氣息,「戰場里並圓城不遠了,大堯太祖皇帝以後第一年,北蠻子南下到晉州最南的地方,就是在並圓城下。」
魏長磐停下了練刀的動作,很有些憂心忡忡,「那些草原人……是什麼樣的人?」
老人被這個幼稚的問題逗笑了,」什麼樣的人?還不是爹生的娘養的,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那為什麼鏢局的人都這麼怕他們?昨天去伙房的時候還聽到許多人議論,都快把這些人說成吃人不吐骨頭的妖魔。」
「因為他們怕,鏢局答應了官府,要派人過去幫著守城,現在還沒定下人選,自然是人人自危。」說罷老人便扭過頭來,獨臂拍拍魏長磐的肩頭,「等你上過戰陣以後也就知道,殺個蠻子,不過是過馬一刀的事。」
蠻子,魏長磐這些日子聽的最多的就是這個稱謂,大堯的百姓在瞧不起北方草原上部族的同時,卻也畏懼他們的彪悍,無邊無垠的草原生養出這些人的同時賦予他們難以言喻的勇敢。
「是不是感覺你的刀術到了瓶頸,不論怎麼練都沒有辦法精進?」
「是。」魏長磐不由承認道,「這一旬日子以來,不僅刀術,第三處竅穴也沒有絲毫鬆動的意思。」
「你的刀是古物,也是一柄代代相傳的殺人刀,常人配久了會因刀上的陰寒氣侵體而病弱。」老人淡然望向祠堂外屋舍飛檐上的獸,「想要練好殺人的刀,就要做好殺人的覺悟,但不要沉淪,這是一柄雙刃的劍。」
「晉州的官兒們別的本事不高,自個兒幾斤幾兩倒還算清楚,早早放棄了在晉州的野戰,所有的兵馬都退入城中堅守,在鄉野中找尋不見糧食和財物,一無所獲的蠻子勢必會攻城。」寒夜萬里無雲,天朗氣清凍人心腸,「蠻子這次的南下,做了十足的準備,我軍的斥候探回來,蠻子的營盤內甚至有攻城用的器械。」
「上一次被首破的黃羊關如果說還是輸在毫無防備,被偽裝成行商的幾十騎騙開關門,那這次蠻子已然是將破黃羊關一役作為了攻城的預演。」面色漸漸陰沉下來的老人關上了窗,「黃羊關不是險峻的雄關,關內也不過數百駐軍,要想徹底阻滯蠻子的大軍也不過是螳臂當車,可固守了不到一日就告破……」
攻城戰向來是中原諸國的所長,草原上無大城,也沒有可供製造攻城器械的巨木和工匠,更缺少諳熟此道的將軍和兵卒,故而歷來南下的劫掠也不過是趁守軍不備,襲擊行商的隊伍或村鎮。
魏長磐對於兵家的技藝一竅不通,卻也從老人的語氣中覺察出許些不對來,像是有極大的風險在迫近。
「鏢局派出去答應下來的人手已經定好,多是些歷練不足的年輕人,你是他們的頭領,兩個鏢局的老人會在側協助你的施為。」老人沖著魏長磐笑道,「給你一個小小的差事,看你做的如何。」
想要找出些理由來反駁老人的言語,從未領過人,自身又還有些關係沒撇清,這些人的性命他還扛不動.……
「你日後圖謀所為,比起你現在做的事來,不過是一次小小的試手。」
老人的這句話打消了魏長磐心中的顧慮,是啊,要對江州江湖的魁首做些什麼,可不是現在上陣和蠻子動刀兵能相提並論的。
「多久以後的事?」
「就在明日一早,官府會差人來帶鏢局的人走,今日便不要練刀了。」老人回到太師椅上闔眼,「留好體力,軍營里的很多事和外頭是不一樣的。」
想要練好殺人的刀,就要有殺人的覺悟,這句話讓他這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殺人不是殺雞。
或許他從一開始就錯了,就該在那座鎮子上,不要存什麼習武之後闖蕩江湖的幻想,老老實實種地,本本分分做人,長了些年歲后娶妻生子,庸庸碌碌過完一生,最後老死在家中,棺木埋在青山上。
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魏長磐平躺下來,強著自己不去想這些,以求在天明前還能睡上一兩個時辰。
他走上了這條路,大概只有一直握著刀,還能有些許的挽回。 ……
「伍和鏢局也忒小氣,怎麼就給出你們這些愣頭青來。」膀大腰圓的中年校尉背著手看過面前站成一排的伍和鏢局鏢師們,一個個都面嫩的緊,當即便有些頭疼,「跟你們總鏢頭說了,要的是老薑塊,怎麼給來的都是嫩姜。」
並圓城附近村鎮的百姓大多已經退入城中,近些日子蠻子先行的游騎一日比一日多,早先還能仗著人多強行吃下,後來匯聚成百人的小隊,甚至敢襲擾兩三千人行軍,運糧的隊伍更是不堪其擾,幾十輛糧車沒有二三個百人隊相互,根本不敢行走。
固守城池勢必要屯糧,蠻子領軍的人也曉得這個道理,數股游騎出來滋擾糧道,掠取糧食已近二十萬石,殺傷運糧民夫和護送兵卒更是為數眾多,來無影去無蹤,往往等附近的騎軍隊伍接到消息匆匆趕來時,只能看見糧車燃起的熊熊大火和死傷一地的人手。
眼下北方關隘還沒全部告破,但駐軍多已南撤,在鄰近州郡的兵馬還沒趕到馳援前,想要追剿這些游騎勢必只能靠晉州本州人馬,可縱是能跟蠻子對撞的那支騎軍,幾次三番也沒能將那些游騎斬草除根。
晉州尚武,江湖門派好手也是眾多,各門各派都出些人手,湊出一支數百人的隊伍來圍剿游騎,自也不是難事,伍和鏢局出人不少,可四十多人中瞧著堪用的……
「魏兄,咱們不是說幫著守城么,怎麼要出城去追剿蠻子的游騎?」顧盛身上披了老顧顧生陽不知從哪兒弄過來的犀牛皮鎧湊過來,比起軍伍制式的板甲和牛皮鎧來堅實得多,有比鐵甲輕便,是軍伍中一等一的好東西。
「不說幫著守城,怎麼能差得動你們這幫小子。」魏長磐身側的老鏢師一把把顧盛退回原處,「現在開始,這魏兄弟就是咱們的頭兒,打仗不是兒戲!聽好軍伍中長官的話,等殺乾淨了蠻子的游騎,來年春你們個個都能跟著押鏢!」
這些年輕人一聽了這話,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他們多是鏢師子弟,被總鏢頭宋彥超強壓在鏢局裡已很有些時候,都自認武道境界不低,從小就聽著蠻子和咱們大堯不共戴天的故事長大,又是血勇當頭的年紀,劈個樁子砍個樹杈的耍弄已然滿足不了他們,在沙場上建立功勛和殺敵的誘惑面前,茹毛飲血的蠻子似乎也就不那麼可怕。
「殺蠻子!」不知是誰率先吼了一嗓子,剩下的幾十人也跟著一起喊,一時間倒頗有些聲勢,「殺蠻子!殺蠻子!」
那膀大腰圓的中年校尉聽了,對這些人的印象稍有改觀,本事不知深淺,精氣神初見倒還過得去,只是到戰場上,見到一步一殺人的場面,會不會都嚇得尿了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