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六 得人恩果千年記
大堯各州中晉州的風土,若以人作喻,那便是筋肉虯結的粗豪漢子,雖無江州這等魚米鄉小娘的溫婉秀美,卻是歷朝歷代帝王征戰四方募兵時出丁最多的一州。晉州北方與北方草原部族疆域接壤,過去百年大小戰事相加足有六十多起,攤派下來平均每一年多便要動一次刀兵,每次少則是千百人,多則數萬人,互有勝敗,今年用幾千條人命搶過來的土地,明年就被人又用幾千條人命搶回去。
晉州村鎮內,往往一村一鎮的男子去投軍,編在一個將軍麾下,吃了敗仗全軍覆沒,那便是一村一鎮家家白衣縞素的情形,在晉州也不如何鮮見,家家戶戶的年輕人春來郊遊時胳膊上都戴著黑布。
每逢征戰之年,伍和鏢局除去多了幫大堯朝廷押運軍糧餉銀的糧鏢銀鏢以外,再有便是信鏢,在戰場上的兵卒花一百枚銅板,將一封短短的平安家書交由伍和鏢局的鏢師送到故鄉的親人手中,一百文錢買個放心,在征戰之年,已算是相當划算的價錢。
可這些畢竟都只是些趁手而為的零碎買賣,伍和鏢局真正賴以為生計的,還是那些有緊要物事需要保鏢的官宦富家,伍和鏢局恪守著祖師爺張伍和留下的規矩,保鏢抽銀雖說再少也不會低於十一,損失了保鏢貨物照價加倍賠償,在現如今的鏢行中已算是獨一份,再看別家鏢局,所抽銀錢是要比伍和鏢局少去一半,許多貪圖小利的主顧也便棄了伍和鏢局轉用別家,等日後貨物丟了銀錢也沒貼補吃了好大悶虧,這才想起伍和鏢局的好處。
並圓城內道路兩旁多植柳樹,一到夏日便有翠柳成蔭供人乘涼,伍和鏢局地盤內便有數棵二人合抱的古柳,相傳還是祖師爺張五和所手植,距今已有數百年,仍是年年繁茂蔥鬱,眼下雖是濯濯然為冰雪所覆,待到來年生髮依舊,不減往年豐茂。
風堂過巷,颼颾似嬰孩嚎哭,吹在伍和鏢局大院內一間偏房有些破舊的窗戶紙上,窸窸窣窣聲響不絕,在屋內暖炕上裹著條薄被和衣而卧的人翻了個身,被這聲響弄得再睡不著,便醒轉來,屋內僅一條炕,炕上小几擺著油燭,屋門上門帘厚重,仍是被風吹得撲扇,不時有冷風漏進屋內,讓才醒轉過來的這人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險些失手把小几上的油燭打翻。
魏長磐掀開身上薄被預備下地,一手撐著牆預備腳軟跌倒,卻驚喜地發覺這次醉酒並未像之前兩次一樣難受好些時辰路也走不動,身子反倒像是輕鬆了些,骨子裡的那些雜質也彷彿被這酒沖洗過一般。前些日子一次喝老顧顧生陽的劣酒禦寒,不小心多灌下去兩口他便醉了,吐了兩次不算,酒醒也如軟腳蝦一般走不動道提不起刀,頭痛得像是要裂開來。
這一壺酒,不知道能換老顧那多少酒囊。
屋內寂靜無聲,並無一人在內,這暖炕倒像是特意為他一人生的。魏長磐不知這一醉醉了多少時辰,周圍昏暗沒有任何光源,僅星星點點燈火的光從糊窗戶的油紙間透進來。他靠著這一點光,勉強摸到了地上的棉鞋套上腳,而後拉開門上的厚重門帘,走出去。
同棲山縣張家與周敢當的武館如出一轍,伍和鏢局的大院內擺著些演武用的器械,此刻都蒙著油布,一點雪花從天上晃晃悠悠地落下來,被天地間那股子疾風一吹,便翻了無數個跟頭才狼狽栽在地面上,須臾間就被拿著偌大竹枝掃帚掃雪的人聚攏到大院邊緣的一處,堆成一座白裡帶著灰黑的小山。
&醒了?外頭風颳得這麼大,你在暖炕上睡得倒是香甜。」
被厚重的棉衣羊皮裘包裹,臃腫的像是個粽子的人將竹枝掃帚丟在一邊,朝正在冷風裡瑟瑟發抖的魏長磐走來,將頭上氈帽摘下來戴在他腦袋上:「晉州不比江州那地兒,冬天從屋裡出來不護好腦袋,鐵打的漢子都能染上風寒。」
感受到氈帽上傳來的溫熱,魏長磐見小顧顧盛光著腦袋,好些不好意思戴這帽,後者倒是不以為意,「咱大小就是在晉州生長的,不過是這玩意兒戴習慣了,戴不戴都無所謂,倒是魏兄弟你,武道境界雖說比咱高老多,這點可不能大意了。」
若是再要推卻這等好意,免不了就要變了本來味道,魏長磐便也不再多言語,心裡卻默默記下。
「好歹你也算是正兒八經的鏢師,是做錯了什麼事?」見顧盛又苦著臉拾起那竹枝掃帚掃地,他便問,「這雪不怎麼大,也用不著時時刻刻洒掃。」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近旁同樣拿著竹枝掃帚的人直起腰桿,咳嗽兩聲說道:「咱們幾個都還不算是伍和鏢局登記在冊的鏢師,撐死了不過跟著押兩趟鏢,路上多半還都出了些岔子,要不然正兒八經的鏢局鏢師,哪怕是第三等的,哪裡用得著干這苦差事?」
這幾個曾押過鏢的准鏢師,不是在保鏢路上多生了是非,便是於人情關節處不甚機敏,這才被總鏢頭強著在這兒掃半年大院才能再出去跟著押鏢,那些個第一次保鏢便出大差池亦或是太不可救藥的,任憑你是哪個鏢頭子侄輩兒的,每人二兩銀子,麻溜的滾出鏢局,天王老子來求情也沒用。
「小顧頭一次押鏢,火氣還是盛些,不過脾氣壓下來,也沒什麼毛病。」近旁那人捶一捶腿,神情沮喪,「不像我,快三十的人了,還沒能當上個鏢師,這趟子手一干到了三十來歲,還是個趟子手……」
「眼下鏢局裡就這麼多單鏢,各個鏢頭都沒有再多用人的意思。」顧盛眼神也黯淡下來,伸手拍拍那人的肩膀,「不過我在的那趟鏢這次折損了不少人手,說不定我爹和張鏢頭都要退下去,老哥你未嘗沒有機會.……」
半個時辰后,顧盛與魏長磐並肩走在伍和鏢局大院的一條廊道內,晉州冬日天本就黑得早,才酉時大院便都得打起燈籠,到並圓城伍和鏢局大院差不多正是日中,喝醉了酒,睡到這個時辰,正是吃晚上這一頓的時候,顧盛回了鏢局后便被罰著掃大院,也不過才得閑,便領著魏長磐朝伙房走去,便走便與魏長磐拉扯些閑話。
「鏢局裡人口多,去得晚了,說不準還沒飯吃,不過今個兒咱們才回來,應該有好菜飯。」
「前面那人是?」
顧盛狠狠打了個噴嚏,用手揉揉通紅鼻子,「他爹是鏢局裡一老鏢師,死在押鏢路上,算是為鏢局捨出性命去的人,要不是看在這份上,別說還給他這當鏢師的機會,就憑三番五次與鏢局弟兄在押鏢時大打出手這事,連趟子手都幹不了,早就捲鋪蓋走人了。」
有些匪夷所思,他便開口問詢道:「那人瞧著也不像是不講理的人,怎麼就和鏢局裡人幾次大打出手?」
「押鏢時被那些老資歷鏢師差遣欺辱不算,還拿他爹那事開玩笑,說是為鏢局力戰而死,不過是個顧及面子的好聽說法,說是起夜時一不小當心絆一跤,跌死的,第二天早上才被發現,身子都僵硬了。」顧盛感慨一聲,「我也不知這是真是假,只是這話放在誰那兒都忍不了,他武道境界又低微,就動了刀子,所幸沒惹出人命官司……」
「不說這些了,咱們現在是泥普薩過河自身難保,我家老頭和張鏢頭都被拉去總鏢頭那兒,畢竟沒了這許多弟兄,接私活這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住一世,就看老頭子和鏢頭如何決斷了。」
顧盛扭過頭來,魏長磐身前依舊用白布搓成繩子吊著那烏木的盒,裡面是那年輕鏢師鄒永安留下的一點骨灰,這烏木盒分量本來不輕,這些日子一直帶在身上,習慣以後倒像是沒有半點重,白布搓成的繩子已是灰黑的顏色,沾了油膩灰土,那盒被一日數次的擦拭,不論做什麼都護在胸前,依舊光潔如新,盒身上半點磕碰痕迹也無。
見了這烏木盒,顧盛躊躇良久方才扭捏開口。
「想好什麼時候去他家裡?鄒家情況我大致知道些,一老娘一小妹,都在並圓城北賣茶湯粥糕,前些天他老娘崴了腳,還是咱們鏢局裡頭補貼的銀錢,要是就這麼說了,只怕老人家.……」
「不然能怎麼說。」面色平靜如初,魏長磐說道,「你先去伙房,我去他家,你先給我指條路。」
顧盛聽了這話,眼見勸是必然勸不動了,便一跺腳,咬牙道:「罷了罷了,大不了陪魏兄弟你走這一遭,鏢局裡大夫是我爹的老相識,你等在這兒,萬一老人有個三長兩短,也好及時醫救。」
「到時你也不必進去,我自己去就行,這是我欠他的,也只能由我來還。」
得人恩果,當記千年,何況一命之恩,何以報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