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一 新人舊人
在那中年文士強行挽留下,張八順這趟鏢的鏢師被迫在興潁郡城內一家小酒肆喝了一場,被華府里宿州名廚養刁了胃口,眾鏢師對這小酒肆內的粗菜劣酒也打不起多少興緻,多是應付幾筷子了事,好在那中年文士酒量有限,二兩酒下肚便大了舌頭,醉眼朦朧說起胡話,眾鏢師這才沒露出馬腳。
次日那中年文士酒勁還未全消,踉蹌著將張八順帶的大車隊伍送出興潁郡城外,再踉蹌著走回鏢局所在地盤內,路上甩掉一隻靴,不過眨眼功夫,便給路邊衣衫襤褸的乞丐撿了去,現在光著腳板雖說涼快些,可畢竟還想多活些年月,多一隻靴,過冬時就能多和暖幾分,少幾分被凍死的可能。
「這宿州分局文書倒確是個爽利人,酒量雖說不咋樣,酒品著實還可以,」老顧顧生陽與身邊的魏長磐打趣兒道,「昨晚還是滴酒不沾,魏小兄弟,多飲酒誤事不假,可有時候,咱們江湖人不會喝酒,少不得要給同道笑話了去。」
顧生陽偏轉腦袋望向魏長磐,見他正靜靜撫摸身前那隻烏木盒上的紋路,也是肅然,良久方才說道:
「魏小兄弟,或許你才是對的.……我們都錯了……」
「他媽的一幫子沒心沒肺的崽子!」
驟然響起的一聲罵把第一輛大車內的所有人都嚇一大跳,顧生陽罵完這聲以後悶悶靠回大車車廂壁板上,一手甩開自己兒子伸來過扶的胳膊,那僅剩的那一條胳膊撐著腦袋氣咻咻不吭聲。
顧生陽這聲罵連帶著把自個人也罵了進去,因為昨晚他吃喝酒肉時吃得歡暢,酒令行得也痛快,現在想起來卻不由得恨恨然。
「鏢頭。」魏長磐與正準備鋪開宿州輿地圖的張八順說道,「咱們能不能繞道徽州而行?徽州去年災情更甚宿州,咱們若就這麼冒失進去了,路上食水皆是天價不說,盜匪多半比這宿州還猖獗。」
他所憂心,食水與盜匪還在其次,割鹿台的刺客才是真正令他畏懼的。雖然未親手與其捉對廝殺過,可其殺人手段之詭異,當初在滮湖時他可是真真切切親眼見過,明明兩人都是同時持刀出手,割鹿台刺客的刀卻像是長了幾尺,一下便把那把式不弱的煙雨樓子弟腦袋砍了去,還有那種種他叫不出名目的暗器與奇形兵刃,煙雨樓弟子所習兵刃功夫多是針對松峰山精妙劍招的霸道刀法,走是大開大闔的路數,在與割鹿台刺客對敵時討不到一絲一毫的好,往往跟這些殺人手段詭異的刺客一照面,相戰未幾合,若非是武道境界佔優廝殺極熟稔的弟子,多半是凶多吉少。
伍和鏢局現如今的勢力能有多大?魏長磐心中自有一分計較,晉州尚武風氣遠勝江州這等魚米鄉,武道境界平均約莫要拔高一層樓,張八順所帶這伍和鏢局鏢師隊伍二十餘人,無一名四層樓武夫坐鎮,在伍和鏢局中也只能算二等中游實力的行鏢隊伍,怎奈何張八順這些年保鏢沒出過什麼岔子,這在伍和鏢局第一等行鏢隊伍中也是極難得的,故而在二等行鏢隊伍中,拿的銀錢也是最多。
光是晉州伍和鏢局總局所在便有鏢師數百,比起那些個動輒門下弟子幾千上萬的魚龍混雜的大派而言,人人都是精悍好手,整個鏢局除去因替鏢局賣命而死傷的鏢師以外不養閑人。這些日子從張八順言語中推斷,那總鏢頭雖說已算是半退隱的情形,自身武道境界卻絕對不會低於六層樓,至於真有多高,則沒個准信。
魏長磐也不是沒有找張八順旁敲側擊問詢過這位曾在晉州聲名赫赫的伍和鏢局總鏢頭,武道境界究竟幾何,卻被張八順隨口尋些含糊言語搪塞回去。連張八順都不清楚這位在伍和鏢局盤踞總鏢頭之位三十年的老人是何等的武道境界,只知曉在張八順還在他所帶行鏢隊伍中時,這位昔日還是鏢頭的總鏢頭,一雙拳頭,教晉州江湖黑道和各大山頭大王都敬而遠之,遠遠聽得伍和鏢局趟子手的叫喊便老老實實躲回山上寨子去。
「走徽州大道也快不了兩日光景,魏小兄弟所言,頗有道理,不如取道渝州南北大道。」張八順贊同道,「不過渝州南北大道朝廷已多年未曾修繕,那大道坑窪不平處多如牛毛,只能委屈帶傷的兄弟了。」
「一條胳膊兩處刀傷老子都沒叫喚,哪裡輪得著那幾人委屈?」顧生陽冷不丁又來一句,大車車廂內悶熱,小顧顧盛擔心自己老爹熱壞,或是傷處潰爛惹來蠅蟲叮咬,手裡便拿著柄蒲扇不停替他扇著,聽得自個兒老爹又說逞能言語,不由氣笑道:
「扇子停幾個瞬剎的功夫老爹你就得叫喚著熱,還說不叫喚?信不信一會兒給你把扇子停了。」
還想嚷嚷兩句的顧生陽霎時間便老實了,受了那般重的傷勢,張八順本擔心這老夥計會一蹶不振,未曾想竟愈發孩童心性起來,那點死犟脾氣被自個兒兒子隨口一句便拿捏得死死的。
他嘆口氣,有些想念起家裡兩個讀書的小子來。小兒子不知又做出幾篇錦繡文章,大兒子此次秋闈又不知榜上有名否。 ……
一輪驕陽當空,五輛伍和鏢局大車無一例外都掀開車帘子,這般還能有些許風涼,趕車的馬夫估量著馬腳程,和水源距離,每隔二十餘里路便停了大車,尋水源飲馬洗刷馬鼻,大車上人也能下來擦把大汗,洗刷洗刷身子,往水囊中灌滿清水。
饒是鏢頭張八順已定下這樣的嚴密規矩,他所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中間兩輛大車扶幾個受傷鏢師下來時,陣陣惡臭便是遠在數十步外的魏長磐顧生陽也能聞見。張八順趕去查看后忍著那腐臭扯開傷處紗布一看,果然已有些潰爛流膿。
「勤換藥勤換藥,感情一個個挨刀子的都不是你們!」張八順挨個將與那些個傷處潰爛流膿傷著同車的鏢師教訓過去,說到氣極處甚至劈手奪過馬夫馬鞭,劈頭蓋臉朝那些個畏縮著躲避的鏢師打去。
「都是一趟鏢的人,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終是將火氣壓下來,已是張八順給這些個鏢師每人打賞七八鞭以後的事,「這天氣多熱,你們也見著了,若是取道渝州才發現,地廣人稀,到時候尋不著好郎中醫救,那耽誤的就是你們同袍的性命!」
那幾個鏢師都面露愧色,反倒是傷者中有人心有不忍,便開口替那幾人開脫,說不是那幾個鏢師懶惰,而是河清郡城那郎中留下的藥物得每日一換,身上傷又沒好全乎,每次換藥都疼得夠嗆,就和負責換藥那幾人打商量,二三日再一換藥,卻未曾想這傷處潰爛化膿,惡臭難聞的同時每次換藥疼痛更甚以往,如此一來便是連隔天換一次葯都不願,自己身上的傷葯還是三天前換上的。
「這光景趕路,確實有些難過。「顧生陽也從大車上被兒子顧盛攙扶下來,騰出那隻胳膊抬手擦去額頭汗,」也不能怪這幾個弟兄,要是再擱這光景趕路,眼下處暑時節還剩個尾巴,這宿州地界秋老虎又厲害,就算受傷的人天天換藥,也保不齊能不能養好。」
瞥見那幾名臉上夯起一道道紅腫鞭痕的鏢師弟兄仍是一副不安至極的神色,張八順手中馬鞭也再不能揚起,這許多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年輕鏢師,打在他們身上,於張八順而言,何嘗不是打在己身。
所為何事?怒其不爭而已。
張八順將手中馬鞭擲於地面,顧生陽和那幾個羞愧難當的鏢師使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趕忙帶著那幾個傷者去水源處取水清洗傷口換上新葯,至於是否還要另請郎中,還得看接下來幾日傷處情況如何。
「老顧,我是不是對這些後輩太嚴苛了些。」
大車隊伍在今日未能在日落前趕到預定的行程,於是乎便只能在大道旁生起篝火在大車上將息一宿,見那幾個白日還挨了鞭子的鏢師這會兒臉上鞭痕還在,也熱火朝天搗鼓著飯食,大熱天的沒人吃得下乾糧,便熬煮了噴香的小米粥,每人還有一塊夾著干肉的餅子。
張八順坐在大車的右邊車轅上,顧生陽在左邊,兩個老人看著伍和鏢局的年輕人們熱火朝天地為今晚的飯食忙碌。
「現在你對他們嚴苛些,日後他們成了鏢頭的時候,就知道你老張的好處。」顧生陽用那條完好的胳膊伸過去拍拍張八順的肩膀,「咱們老啦,江湖,還是年輕人的江湖,往後的事,還是留給這些人,咱們這些老傢伙含飴弄孫就好。」
「剛出鍋的小米粥,剛出鍋的小米粥,噴香的小米粥!是今年的新米吶!」
篝火旁傳來這樣的嚷嚷聲,張八順與顧生陽聞見穀米烹煮后的香味,不約而同咽口唾沫,相視一笑。
給留兩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