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九 人心向背
在河清郡城內又盤恆了幾旬光陰,待到這趟押鏢人手中受傷最重的人都能下地走路時,張八順才與伍和鏢局眾鏢師準備動身上路,鏢師行鏢向來是輕裝簡行,故而一日功夫便準備停當,次日便預備趕上大車往宿州伍和鏢局那處分局所在而去。
「鏢頭,鏢頭,那一萬兩銀子在哪兒呢?」有鏢師火急火燎將大車車廂都看了個遍,沒見著銀箱,便來到當頭一輛大車跟張八順問道:「鏢頭,銀子呢?」
「拉著一萬兩現銀上路,你們想再保一趟鏢?」張八順嗤笑道,從懷中摸出一摞銀票來,「宿州各州郡錢莊通行的銀票,排好隊,一個個來,按人頭分了去。」
這些鏢師不管帶傷沒帶傷都動作得飛快,扎眼功夫便縱排成列,挨個從張八順手中接過那張能換來沉甸甸白花花銀子的寶貝銀票。最後一個來領銀票的鏢師見他手中還有不薄的一摞,剛想開口,張八順便板著面孔開口道:「死人的錢,你也好意思分?」
聽得這般言語剛想叫嚷著把這些銀子也都分了的鏢師面色慚愧,小心翼翼將自己那張銀票疊好塞到錢袋中,在放進衫子夾層中,最後覺著在哪兒都不放心,便攥在手心裡,嘿嘿的傻笑。
張八順跟才領完銀錢的伍和鏢局眾鏢師說道:「到了地方,嘴上都有個把門的,口風緊些!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前天都和你們通過氣,還有這許多銀子,別一下子吃喝嫖賭都花完了,先留些給家裡人,沒娶親的娶個媳婦兒……」
說到這,伍和鏢局眾人都哄然大笑起來,娶了親的老鏢師拿胳膊肘捅那些年紀輕輕的鏢師,後者略有些不好意思,腦中卻想起來日後大被同眠媳婦的模樣身段兒,心中也是歡喜的。
這句玩笑話讓幾個鏢師都快忘了手裡還捧著同伴燒化的灰盒,伍和鏢局的規矩,但凡不是這趟的行鏢的人盡死,那務必得有人把鏢師骨灰拿回來,如若是無人生還,便是千金散盡,也要讓這些鏢師死後得以回鄉、
魏長磐脖頸上也由白布條懸挂著一方木盒,木盒內裝著的是那年輕三層樓武夫鏢師的骨灰,直至不久以前魏長磐才知道他的名字,這個名為鄒永安的鏢師不過而立之年,等張鏢頭身退後便是要升任鏢頭的前程似錦人物,卻被武二郎一刀戳死在華府的地面上,死不瞑目。
如果去與武二郎對敵的是他,魏長磐現如今也是這木盒中的一捧灰,等同於是鄒永安頂替他去死。
他與張八順說了,鄒永安的骨灰,由他送回晉州去。
這是和他換了命的人,魏長磐沒理由不走這一遭。
臨行前魏長磐去找過張八順,後者聽了魏長磐言語以後也是沉默良久,坦言道,以這趟鏢現在的狀況,要再想去宿州的伍和鏢局分局接著押鏢,得補半個班子的人馬,那地方本就人手吃緊,哪來的餘人,不過是去走個過場而已。
若是人人都同你這般,那這趟私活,未必會死這麼多人。
張八順離去時對魏長磐如是說。
老顧顧生陽原本也是二層樓武夫,怎奈何而今上的年歲,體魄強健大不如初,又是斷臂的重傷,因此是府上伍和鏢師鏢師中恢復最緩慢的那個,幾個年輕的都能勉強與人對敵動手時,顧生陽不過才能堪堪正常活動,跑跳都不行,何況是與人動手。
華府請來拿河清郡城內有名的郎中還說,得虧有華府送來上好的藥物,不然以他體魄生機,再過兩旬日子都難下地,車馬顛簸那是萬萬受不住的。張八順曾暗地詢問那郎中這些藥物借錢,貴的令人咂舌,。
小顧顧盛正要攙扶著自己爹上頭一輛馬車,未曾想老顧顧生陽要逞強,靠著單手自個兒撐上去,卻未曾想牽動了斷臂處傷勢,當即便疼得齜牙咧嘴,惹得那個當兒子的一陣埋怨。
魏長磐默默跟在顧盛後頭上的這輛大車,幾名負傷的鏢師都在中間三輛大車內,留著押后的是那打彈子的年長鏢師。
這次私活,趕車的馬夫並未被波及,故而五輛大車內,趕車的人手倒都還齊全,只是有兩輛大車內,明顯空曠許多,其內的鏢師能夠伸胳膊伸腿,也不如何喜悅,而是默默撫摸著身前那裝著夥伴骨灰的烏木盒。
在張八順擔任鏢頭的這趟鏢內,出現死傷過半的慘烈,還是破天荒的頭一回,張八順的老持穩重是在伍和鏢局內出了名的,上的鏢頭位子以後,押鏢一年到頭也傷不了幾個人,更不消說有有哪個鏢師斷胳膊斷腿,亦或是被同伴鏢師拿著灰盒回來的。
不過這趟私活能掙上走兩三年鏢的銀子,隊伍內的鏢師也大多心滿意足,只是那些死了的,再開不了口。
張八順從前到后,從後到前,一輛輛鏢車都看過一遍,沒挑到什麼紕漏毛病。這本是顧生陽的活計,不過按他眼下這身子骨,這事兒還是得鏢頭他親自來做。
走到中間那輛鏢車的時候,張八順聽得其中傳來的些異樣的響動,便駐足停下來靜聽,似是被壓抑得極輕的啜泣聲,還有哀哀的低語:
「小南.……小南……咱們回家了,咱們回家了……」
張八順聽出那是這趟鏢中阿南阿北那雙兄弟鏢師中哥哥阿北的聲音,兄弟倆都是伍和鏢局二層樓武夫中的拔尖水準,是有望再上層樓的人,平日里押鏢的苦悶日子,也都是這兩兄弟打諢玩笑嬉鬧,給大伙兒添些樂子。
兩兄弟,只活下來一個,弟弟阿南被卧牛山嘍啰拿狼牙棒砸碎了腦袋,那聲脆響便是在數丈遠的張八順都清晰可聞,腦袋被砸得凹進去一小半,便是神仙也難救,阿南自是死了,直挺挺的躺在華府的地面上,眼稜縫裂,烏珠迸出,嘴裡吐著白沫子,身子抖如篩糠,不到三炷香的光景便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阿南是趟在阿北懷裡死的,若非身旁鏢局同伴拚死相護,說不定又要再搭上一條人命在華府。
直至卧牛山嘍啰被擊垮,餘眾潰逃之際,同伴的喊殺聲才把神情恍惚的阿北喊醒,他瘋魔似的拿著兵器對卧牛山那拿著狼牙棒敲碎了他哥哥腦袋的嘍啰窮追不捨,追出河清城外半里路時才趕上,以傷換命取了那嘍啰性命,而後便是發瘋似的拿刀在那人屍身上亂砍。
待到伍和鏢局的鏢師終是在城外尋著他時,阿北雙臂已是脫力,坐在地上一言不發,身旁是一團瞧不清楚本來面貌的爛肉,早來的鏢師正在一旁乾嘔。
原本性子都跳脫的兄弟二人,活下來的那個也是沉默寡言,每日出了吃飯去茅房外,都將那裝著阿南骨灰的烏木盒抱在懷中,睡覺也是不離身,有兩個關係不錯的鏢師想藉此調笑幾句,卻被阿北一拳打掉了門牙。
本想上去勸慰一番的張八順想起阿南死後阿北對自己的態度,原本已伸出去掀車簾的手又縮回來,緩步朝第一輛大車走去。
還有多少人是作如此想的?他不知道,或許只有這一個,或許有好幾個。或許在平日還還不至於顯露些什麼毛病,可長此以往,必然會出大問題。
這趟鏢的人心,已大不如之前齊,這是張八順早便有所察覺的。一時的人心向背尚且還能靠用些手段拉近距離,可當下以阿北為例,已是軟硬不吃,還有那些沒被發覺的人……
張八順不由的捫心自問,自己代表這趟鏢的所有人接下這趟私活,雖是全部人都不反對的結果,可其中究竟有幾分,是他為了自己日後打算所為之的?要是只靠著伍和鏢局給養老鏢頭髮下的那點銀子,想要給子孫置辦些產業下來,談何容易,張八順當時也想到這節,又加上酒力作用,稀里糊塗就答應下了那華府主人,現在看來,真是天大的陰謀……不,已幾近陽謀。
憑著華府主人顯露出的財力,莫說請動他們這一趟伍和鏢局中也算不上上上等的押鏢隊伍,便是連總鏢頭一併請來,那一萬兩銀子尚且還能有盈餘,可華府所為,究竟是為何?
張八順喟然長嘆,或許自個兒當真老了,要跟老顧頭一道退下來,倒也不算壞事,此後這趟鏢的人手聚散,那就得看老天爺了。
他上了第一輛大車,見大車上幾人都問他為何耽擱如此之久,便推說道有輛大車車軸有些老舊了,擔心路上出毛病,不過細看起來還算結實,也便不再計較。
「伍和一聲鏢車走,半年江湖平安回!」
大車前的趟子手高喊一聲,華府所在那條大街上的行人視線被齊刷刷引過來,露臉的馬夫和趟子手便有些自得,伍和鏢局的吆喝聲,喊起來就是敞亮有氣勢,不枉費了咱這大嗓門兒。
頭輛大車的馬夫甩了個響鞭,轅馬便拉著大車,碌碌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