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七 葬我於高山上兮
挾持著武大郎的三名伍和鏢局鏢師都怔住了,原本架在武大郎脖子上的刀眼下已經毫無用處,便撤開了去,那具屍身的頹然倒地,刀兀自插在腦門上,與地面碰撞發出砰的一聲悶響,自此,再無聲息。
紅白相間的穢物迸濺到三人臉上,有人摸了一把,認出這是那武大郎的腦漿子,當即便跪坐在地上乾嘔不止。
他.……殺了自己哥哥?
之所以要派人去卧牛山上把武大郎劫下山來,看中的便是先前照面時武二郎對這位哥哥的敬愛,張八順賭的便是他投鼠忌器,不敢再對華府如何,也便退卻了,不至跟伍和鏢局劫下什麼死仇。
畢竟一名五層樓武夫若是處心積慮去襲擾行鏢隊伍,那伍和鏢局營生勢必大受影響。
劫來武大郎那三名鏢局鏢師見武二郎起先時那般反應,都以為他再不敢妄動,故而開始逞起口舌之快,言語上也有些肆無忌憚,若非三人這般痴傻舉動,張八順大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與那武二郎陳說利弊……
不過現在說什麼也遲了。
擲出這驚世駭俗一刀的武二郎仍是頹然跪地,半晌後身形搖搖晃晃站起,步步朝院門口武大郎屍身走去。
伍和鏢局和孫家人在內,都自覺給這個恍若丟了魂魄的男人讓開道路。
武二郎握住那柄刀的把柄,緩緩的,以與他性子絕不相符的輕柔,一寸寸向外拔出,刀身摩擦頭骨的聲響刺耳,近旁的三名伍和鏢局鏢師竟是忘了逃,眼睜睜看著他將那柄連後腦也一併劈裂的刀拔出來,再隨手棄置於地面上。
那具大半面龐都被這一刀劈爛的屍身讓人瞧不清楚本來面貌,不過在武二郎眼中,這仍是當年那個,將大半糖葫蘆都讓給他,被玩伴欺辱時總是擋在他身前,即便痴傻了也總是愛護他的憨厚哥哥,便是被人欺辱了也總是憨憨的笑。
他哥哥做錯了什麼,為什麼這世道要這般與他為難……就連活都不讓他活.……
「賊老天。」武二郎細不可聞的一聲輕罵讓伍和鏢局和孫家的所有人馬都驟然緊張起來。
「賊老天。」
「賊老天。」
「賊老天。」
武二郎抱著武大郎的屍身起來,嘴裡喃喃的罵,搖搖晃晃朝華府院門外走去,無一人敢於阻攔。
華府外的街巷傳來一聲女子驚呼,想必是路過的人,見了武二郎抱著這麼一具可怖屍身在街上行走,被嚇得叫出了聲。
在河清郡城城內白日見到一人抱著具鮮血淋漓屍身在街上行走,其實與白日撞鬼也沒甚區別,走街串巷的面黃肌瘦小販有氣無力挑著擔子,迎面見到披頭散髮一條大漢抱著一具腦袋都快成兩瓢晃蕩的屍身在街上晃悠,如何不驚懼。
雙目放空的武二郎就這麼走上了河清郡城內最寬敞繁華的一條街巷,即便才歷了大災之年,這條街的繁華也未衰減幾分,穿金戴玉的大腹便便行商腳上靴還沾著馬糞,一看便是不久前才發的家,尚且還不及換一雙得體的靴,身邊是穿著輕紗酥胸半露的美艷侍妾,這個驟然暴富的行商扯著徽州口音,正唾沫橫飛跟一間店面里聽得雲里霧裡的夥計理論,夥計賠著笑臉,侍妾有意無意往行商身上蹭,想著若是早能添上一房子嗣,於這家裡的地位也穩固些。
「老爺我跟你說,走南闖北這麼些年,這塊玉也就值這麼個價,更何況是這會兒宿州這光景,你哪有麵皮賣二百兩?」大腹便便的行商伸出五根手指頭,「最多出這個數,五十兩,你自個兒掂量掂量!」
徽州土話這夥計聽得頭也大了,大堯個州郡都有各自方言,在宿州這般多山地界,往往翻過一座山頭去村鎮中的百姓就是另一番言語,更不消說外鄉人,文字雖是相同,可口中話與天書也沒甚區別了。故而大堯朝廷為方便個州郡人言談方便,將京城方言作為大堯官話,上下推行,成效頗為顯著,各地官府因方言不同傳口書時鬧出的笑話也便少上許多。
「這位爺。」夥計一臉為難,那五根手指的意思他是無論如何也明白的,「五十兩銀子,小的實在是做不了主,要不幫您跟掌柜的通稟一聲,出來跟您見上一見?」
「還不趕緊.……你眼瞎啊!這麼寬敞路往人上撞!」
被人撞了個踉蹌的的行商勃然大怒道,別過臉去看撞他那人,今日若沒個說法,休想就這麼過去。
倒要看看是誰……媽呀!
聽得自家老爺這身驚呼,那美艷侍妾也是回望過去,也是驚駭得花容失色。
「殺人啦!殺人啦!」
街上響起這樣的叫喊,接著一傳十十傳百,不到半個時辰光景,大半個河清郡城都知曉了街上有人抱著具屍身在街上走的事。
那大腹便便的行商拉著美艷侍妾連滾帶爬朝自家馬車跑去,路上還跌了兩跤,那美艷侍妾也被拉倒,連帶著衣衫也是不整,;露出的白膩讓路過的看客大飽眼福。
街面上的人眨眼的功夫便都逃入臨街的店堂內,要不便是躲藏在窄巷中,膽大的探出半個腦袋去看熱鬧。
身材奇偉的漢子,抱著一具腦袋都被劈成兩瓢還在晃蕩的屍首,失魂落魄走在街上。
街上唯有一人不避,是個骨瘦如柴算命的老瞎子,只聽得街上人往來匆匆,又喊著殺人,也不知殺誰,卻依舊坐在自個兒的算命攤子上。他活了這把歲數,什麼場面沒見過?應該說什麼場面沒聽過,若是就這麼把他殺了也好,來個痛快,免得日後孤苦伶仃再凍餓而死。
算了一輩子命,卻算不到自己。
「先生。」
五感之中,若是失了其中一感或數感,剩下幾感總是格外敏銳,更何況這血腥氣如此濃郁,便不是他這般的人也能聞著,那這人殺人時怕不是把人渾身的血都放出來,再塗抹在己身上。
抱著那具屍首的武二郎在這算命攤子前小凳坐下,那凳面油亮用零散木料拼湊起來的小凳承受了這樣的重壓,發出吱呀的哀鳴。
攤子很小,兩張凳,一張算命瞎子坐,一張來算命的客人坐,中間隔著一張小几,瞎子身後插著兩用來招徠生意的麻布招子,用大堯於書生間盛行的館閣體一絲不苟寫著,「面相手相,八卦六爻,略通一二」。
不是沒人勸過這瞎子,換面招子也好,就這麼寫,哪能招徠生意?這瞎子確是實誠,坦言自個兒本事確是不高,如此一來,街坊四鄰哪個樂意找他算命,都去尋城東那於半仙去,這老瞎子除去偶的能碰著兩個冤大頭外鄉人,其餘日子就靠幫人代寫書信過活,若是哪家染了些什麼小毛小病,就花十個銅板,老瞎子便能寫出一張包管用的方子來,按方子抓藥,不出三五日便好了。
「剛殺了人,就想來我這瞎子這算命?」老瞎子擺擺手,「那你還不如能跑多遠跑多遠,晚跑一刻,被抓住的可能就大一分,你這樣的,瞎子我見多了。」
正偷摸著探出腦袋來瞧老瞎子這邊動靜的人都為他捏了把汗,娘嘞,得虧是個瞎子,要不見到面前有人抱著具屍體坐在那兒,還不得活活嚇死!虧得老瞎子這麼說話還沒被人砍了去,說兩句洪福齊天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言語糊弄過去逃命不就得了,何苦再與那殺人大漢糾纏。
有眼尖的看客認出武二郎來,驚呼這不是城外卧牛山上武二郎那山大王嘛,官府賞銀千兩緝拿的厲害角色,忒大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跑來河清郡城內殺人,官府是幹什麼吃的,不過這算命的老瞎子算是凶多吉少的。
出人意料,武二郎並未暴起殺人,而是平靜說道:「不是算我的,是算我哥哥的,也就是現在我抱著的這位。」
接著他便和老瞎子說了武大郎生辰八字,老瞎子一聽便皺眉頭:「這本就是極差的命數,應該還有個同胞兄弟,還佔去他大半氣運,一生行善,命不過四十,且不得好死,今年年份又與他命星相衝.……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哥哥今年的處境,是極險的。」
「不瞞先生說,我哥哥已經死了。」武二郎又道,「在下便是他那弟弟,我不願哥哥受辱,便殺了他。」
算命老瞎子沉吟半晌:「死人的命,再如何算,也是於事無補,這算命的銀錢老朽就不收了,好好把你哥哥安葬后,去官府自首罷,你哥哥可有生平想做又未曾做之事?大可一併做了。」
「哥哥賣了一輩子炊餅,沒享過幾日的閑暇,年輕時想著出陽谷縣走走,卻得替我這不孝弟弟在家伺候爹娘。」武二郎慘然道,「生平所願,無非是出去看看而已。」
老瞎默然道:「既然如此,不如把你哥哥燒化,骨灰帶著,本不是個入土為安的命,上座高山拋灑,也算是見過這人間的風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