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四 半年江湖平安回(上)
伍和一聲鏢車走,半年江湖平安回。
大堯北地晉州,曾出了個天下鏢行的開山祖師爺人物,名叫張伍和。是年天下正逢亂世,客旅艱辛,盜匪猖獗,這張五和在家中排行老五,武功蓋世,威名遠播,瞅准這亂世發家的時機,立了天底下頭一家的伍和鏢局,收人錢財,憑藉武功,護送現銀票號,珠寶首飾,權貴人物。時至大堯開國頭十年,還是一流的江湖門派,屬實是深根固蒂。
然而這年頭已是大堯烈帝五年夏,這天下也不複數百年前的的世道,亂世方能生意興隆的伍和鏢局也便不復當年盛況,跨州過境的走鏢生意也不比往昔,都是些沒多少油水的清水營生,若是高門大戶官宦人家,調撥兩隊州軍打著官軍的旗號招搖過市,誰敢去劫?怕不是吃了雄心豹子膽,花銷還比請人保鏢便宜些,誰還去請鏢局人馬?
故而曾是大堯一流江湖門派的伍和鏢局,在這太平盛世竟日漸蕭條,也說不上什麼壞事。
鏢頭張八順眯起眼睛望向遠處山頭,腦袋裡盤算這宿州打點過的地兒,其中便有這一家,大當家的姓金,七尺長的漢子,使得兩柄二十斤重板斧,更兼有拳腳功夫了得,手下兩百來號嘍啰雖說都是稀拉平常,可又這麼個大當家的坐鎮,過往客人如不留下些財物來,那便得腦袋搬家。
每年二十兩銀子的打點,對這些下山一趟便能掠得千百兩銀子財物的這些綠林草莽而言實在是微不足道的數目,其實不過是圖結下一段可有可無的香火情,以後往來行鏢,山上兄弟聽著了那聲「伍和一聲鏢車走,半年江湖平安回」多半便會給幾分面子,鏢車也便能平安過去。
宿州去年冬的動蕩所致幾乎將宿州江湖掀了個底兒朝天,張八順當時在晉州也是有所耳聞,與伍和鏢局世代交好,在宿州也算是老字號一流門派的永安鏢局,一夜之間便被一夥黑衣蒙面人幾乎滅絕滿門。宿州其餘勢力稍大的些的江湖門派,不是改換了字型大小,就是被臨近的門派斬草除根,宿州官府賑濟饑民尚且不暇,哪兒有餘力去顧及這些江湖事?因而兇手是哪家,到了今天也沒個說法。
去年冬伍和鏢局難得生意興隆了數月光景,到今夏還能接著這般大的肥鏢,已經是難得的好年成了,張八順身為伍和鏢局內資歷最老的幾個鏢頭之一,去年冬便親自押鏢兩趟,雖說路上有些波折,不過最後還算是平安保鏢,至於鏢局其餘那些趟鏢可便沒這麼走運,折損人手還算是好的,更有整趟鏢,兩個鏢頭,十幾名鏢師和趟子手都栽在別州地界,不但貨物被劫,人也被那新強佔了山頭的大王可剖去心肝吃作下酒菜,僅留下個被割了鼻子耳朵的趟子手回來通報消息。
故而張八順這次從晉州到宿州的這趟鏢,沿途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嗜酒如命的他和幾個同是好酒的鏢師都強忍著滴酒不沾,帶的人手不多,卻都精幹,二十來號人,押五輛大車,其中三輛是貨物,綽綽有餘。
「輿地圖,快。」張八順向身後伸手,後頭一個鏢師遞上來一卷羊皮卷子,張八順解開上頭細繩,將這輿地圖在大車車廂內鋪開,細細查看。
「頭兒。」身旁鏢師好奇問道,「這總鏢頭去年花大價錢找那堪輿家子弟買入,那什麼堪輿家繪的輿地圖,這會兒複製了給局子里鏢頭人手一份,有那麼好用?」
「你死迷粗眼的懂個屁。」張八順頭也不抬便罵,「還不快把你那腳丫子挪開去點兒,把宿州一州地面兒都擋了去。」
鏢師不情不願將腳丫子往後縮了縮,張八順俯下身子,湊近了那張堪輿圖去瞧,終於在那片宿州地面上尋著了眼前這座山頭,卧牛山,上頭蠅頭小楷寫著張安順早便爛熟於心的山頭勢力消息,卻被用硃筆打了個紅叉,後面也沒有補充。
張八順捲起這輿地圖來,嘴上又罵了一句瞎貨,面色很是不好,鏢局裡的那些人怎地連宿州包打聽那兒的銀子都死摳著不肯多出些,不然宿州一旦哪座江湖勢力那座山頭易了主,不消兩旬日子消息便能傳到鏢局。
走鏢的營生,講的就是個消息靈通,哪家山頭勢力強弱,人數多寡,山頭大當家的脾性如何,鏢頭該如何應對都有講究,不然只靠著臨陣的隨機應變,難免會出紕漏,對這趟鏢而言可不就是滅頂之災。
畢竟人人不都是張八順這般人情世故爛熟於心的鏢局老人。
他眼下是知天命之年,自身武道境界不過三層樓,身為鏢頭,就連手下鏢師也有幾個戰力高出他一截的,可他鏢頭的位子依舊是穩穩噹噹坐著,為什麼?出門在外走鏢,武道境界強弱僅是其次,最要緊的是該如何與各地黑道白道人物都打點好關係,該送銀子的送銀子,逢年過節該送禮道賀的送禮道賀,都是門學問。
做鏢局生意的,有三硬,一是在官府有硬靠山;二是在綠林有硬關係;三是在自身有硬功夫,三者缺一不可。
現如今的年輕鏢師,都想整天誇耀自己武道境界高,功夫好,碰著了道上的兄弟,一言不和便要上去來一架,打贏了還好說,打輸折了鏢局面子不說,保鏢的貨物指不定還要受損害,讓他們這些上了年紀的鏢頭頭痛不已。
殊不知,鏢局走鏢,這三硬中靠的最多的還是前兩硬,官府的硬關係在走本州鏢時用處甚大,一旦搬出來,若非那山大王是不怕官府秋後算賬的榆木腦袋,那這趟鏢必然是平安無事,而押穿州過郡的遠路鏢,就得靠第二硬,鏢局主人人面好,關係廣,打出旗號黑門檻的不敢招惹,那點兒孝敬銀子意思意思也便放了過去,若是那些綠林好漢實在是軟硬不吃,那便只能靠第三硬,硬功夫說話。
現在鏢局的年輕人,許多都不在看重這三硬的講究,上去就動拳頭刀子,弄得別人想要給你台階下都難,本來不想劫鏢的,礙於面子,拼著損傷也給你拿下了,事後還不是雙方吃虧。
伍和鏢局當年靠的就是前兩硬,聽鏢局老人講,鏢局風光的時候,晉州大戶爭著搶著要鏢局押鏢,信鏢、票鏢、銀鏢、糧鏢、物鏢、人身鏢六鏢,伍和鏢局都照接不誤,如有損傷的,鏢局主人也配得起銀子,那會兒出門走鏢,趟子手一聲「伍和一聲鏢車走,半年江湖平安回」山上埋伏著的道上兄弟便知道這是伍和鏢局的鏢,便心甘情願退走的,通事故的還帶著人下來,和鏢頭打個招呼,少不得有幾十輛孝敬銀子遞過去。
可現在鏢局不比當年了,隨便哪州才打下山頭來的山大王,聽得伍和鏢局趟子手喊聲非但不躲,還帶著人上來,動輒就要幾分幾分的貨物,不然就不讓過,也難怪鏢局年輕人血氣上涌與人拚鬥。
現在這個江湖,和過往那些老人老規矩,老人情世故的光景,似乎有些不一樣了,張八順也說不上來具體是什麼,只能在心裡微微的嘆息,想著是不是押自個兒老了,押完這趟鏢是不是就跟鏢局主人說聲,回去頤養天年?
「頭兒。」趟子手的叫喊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前面山頭上瞧過了,瞧著像是有人在的,不過哪家咱也說不上來。」
張八順心裡頭微微下沉,果然這山頭還是易了主,雖然是早在意料之中的結果,不過真聽了還是讓人不由有些沮喪,山頭換了主人,又得重新打點關係,遞銀子講人情,又是筆不小開銷,好在這趟鏢油水充裕,這種銀子不該省的,一文也不能聲。」
「打出鏢局的旗號,大車慢行,趟子手輪著上,一里一報。」張八順連番下令,五輛大車上的鏢師也緊張起來,開始檢查各自兵刃,一會兒若是動起手來,可不能出什麼差池。
趕大車的馬夫放慢馬速,二十餘人中的四名趟子手也都撒了出去,都是些機靈快腿的小夥子,有什麼不對即刻便回報,大不了大車繞道而行,多兩日路程罷了。
「弓箭。」大車行至那卧牛山一處狹窄隘口前不到二里路,兩旁都有十餘丈高,若是山頂上埋伏了人,投擲大石下來,費不了什麼功夫,這五輛大車和車上的人就得都交代在這兒,大車上那幾把弓也於事無補,不過是添些安慰而已。
張八順臉色緊繃,卧牛山上既然易主,如那新山大王想跟往來客人還打些商量的,那隘口前必然會安排人手,如果不想打商量就想黑下貨物的,那隻會在隘口兩旁山崖上埋伏。
要是再往前半里路還見不著山上人,那便後車變前車,趕緊掉頭就跑。張八順跟後車交代下去,這言語在五輛大車間就這麼傳遍了。
伍和鏢局的鏢旗插在當頭也便是張八順所在大車上的顯眼位置,趟子手在前頭高喊著」伍和一聲鏢車走,半年江湖平安回「的言語,後頭四輛大車內每輛都有兩把硬弓,車中鏢師拈弓搭箭,箭在弦上。
天上陰雲密布,似是有大雨將至,陣陣大風吹動路邊高大蒿草,張八順死死盯著那隘口,估量著離隘口的距離。
差不多隻剩下一里路程了……張八順身後鏢師和第二輛大車打了個手勢,早便拉開距離的幾輛大車心有靈犀,同時準備掉轉馬頭。
「止!」張八順低吼出聲,後面四輛鏢車掉轉馬頭的動作也僵住,所有鏢師都疑惑不解,既然那山頭上沒派人下來,擺明了是要黑了車上貨,為何還不趕緊掉頭就跑。
「山上下來人了。」張八順低聲說道,「就在那隘口陰影下面,就兩個人。」
他稍微放心,他不怕山頭來人氣勢洶洶,就怕不來人,早早就埋伏好了,鐵了心要吃下你,沒有場死戰惡戰不得脫身,隘口陰影下的兩人因為天色陰暗,一時間沒被他瞅見,趟子手竟也忽視了。
只來了兩人,看來還算有些誠意,張八順點頭,看來那新山大王也是個明事理的人,倒也只得上去交個朋友,便把腰間佩刀摘下來,跟大車內鏢師說道:「我去跟那兩人說道說道,說得來咱們就從這兒過,說不來你們就趕緊跑,跑不過就把貨丟下,人命總比金銀來的金貴。」
「頭兒。」張八順身旁鏢師臉色擔憂,說道,「要不要把後車那位也帶上,萬一來者不善,也好有個照應。」
張八順沉吟片刻,開口回絕了,「心裡有數,別動不動就把人請出來,鏢局現在招攬人不容易,現在人還不算咱們鏢局的人,總請出來幫手,那也不是事兒。」
這趟鏢進了宿州地界第一日,張八順便見著了那位刀客,年紀不大,刀法也不如何嫻熟,拳腳功夫卻著實了得,棄刀赤手空拳便把五個劫道的賊人揍得跪在地上討饒。於是張八順便動了心,起了替鏢局招攬人才的心思,便邀那刀客同行押鏢,路上好酒好飯的當貴客招待,雖說始終不願開口說出師承家門,不過聽口音,倒像是江州那兒的人,也不知為何流落到宿州地界來,身上還窮得沒多少散碎銀子。
對這有難言之隱的少年郎,張八順也不去多問,出門在外,誰沒有幾件不願告人的隱秘事?且觀其面相招式,也不是什麼邪魔外道子弟,至於是不是身上背了幾條人命的狠角色.……呵呵,哪家鏢局裡沒幾個這樣的人?
沿路上好酒好飯的伺候著,這刀客受是受了,平日還幫著鏢局人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路上兩次碰著軟硬不吃的黑門檻,那刀客也都出手照應,鏢局裡一名鏢師和一名趟子手都是被他刀救的,算是欠了他兩條命,故而起先還對這瞧著面嫩刀客有些輕視的鏢局人,明裡暗地對這姓魏刀客也是欽佩不已,那被救了性命的趟子手更認了那位做救命恩人。
「老顧,照應好那位。」張八順把一柄匕首藏進靴筒,跟身邊一個同樣年紀不輕的鏢師說道,「咱們鏢局受了人家的恩,就算今日遇上什麼不測,拚死也得保人家周全。」
「小顧的命是魏兄弟救的。咱自然記得。」那被喚作老顧的鏢師點頭說道,「實在不行,咱們舍下貨來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