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七 當以直報怨
生長在郡守府這等書香門第,打小連雞都沒殺過的方世原也不是膽怯的人,卻被身邊倏地變換了另一番面貌的少年郎弄得著實惶恐,沉吟片刻后坦然道:「為師門長輩報仇雪恨,是江湖多少年傳下來的規矩,能從你嘴裡說出來,別人說這我最多信三分五分,你說的,我信十分。」
方世躺倒下來,撅一根野草叼在嘴上,生長在海塘邊上,縱是草木也沾上了些許鹽腥,他把兩條臂膀墊在腦袋地下,有些含混不清地說道:
「我爹小時候讓我去讀郡里一大戶人家開的書塾,那裡可都是些三歲能把三百千倒背如流,五歲便能做出洋洋洒洒萬字針砭時弊文章的神童。我不過是託了爹那會兒還是剛上任漁鄞郡郡守的福氣,才能進了這多少有錢人家使銀子都進不來的地兒。」
「那會兒先生講的學問道理,現在差不多都忘得一乾二淨。」方世自嘲道,「那會兒在書塾里成天不務正業,打的同窗雙手加上雙腳都數不過來,挨的先生板子還得再翻上一番。」
「只是還有一條,先生講的先賢語句,我一直寧記在心:以德報怨,何以抱德乎?當以直報怨。」
說到這節方世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到最後,先生終是在也給管教不動我,讓家裡人把我領回去。」
「從此以後,我家老頭子對咱也就死了舉業這條心。」方世覺著野草莖有些怪味,忙吐到掌心,見是一隻已經被嚼爛的不知甚麼蟲,便嫌惡地甩手扔到一邊,又道,「所以,你對那松峰山山主有殺心,便在情理之中,可你方師弟我平素里也只是聽說過張老爺子名號,連面也未嘗見過,要想我對另一個也未見過面的松峰山山主有這般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意思,難。」
「所以師傅說的話,其實我並不贊同。」方世起身,雙手搭在魏長磐肩膀上,嘴角微微抽動,聲線微微有些抖:「我還沒及冠,還沒娶妻,爹娘都還在,我不想死在他們之前。」
方世字字懇切,見魏長磐沉默不語,又道:「武館有多少弟子,不少把刀?不過百把,不過百把到就要去殺一位層層護衛的江州江湖共主?那和送死有什麼區別!甚麼死的壯烈,死得其所,死了還不就是死了,哪還有再活的機會。」
越說越急切,以至於到最後帶了隱約的哭腔:「魏長磐!這些日子師傅不是練刀就是在給我們講松峰山弟子功夫的短處,一日比一日催的急切……擺明了是要和聲勢正壯的松峰山去掰手腕,可武館不是張家,更不是煙雨樓!傾盡這一門之力又能維持多久,到時候再被扣上個匪類的帽子……」
「原來.……你們都是這麼想的么.……」
「差不多。」方世深吸口氣說,「武館里弟子都是吃得起苦的,可要他為了這呆不過幾年的武館送了命去,誰肯干。」
「那晚周師叔其實說起過武館弟子何去何從,只是你那會兒被灌趴下,抱著條桌腿打鼾,沒聽見罷了。」魏長磐看著他的眼睛緩緩說道,「你們師傅並無帶著武館上下弟子殺上松峰山的意思,你也不用擔心會在這浪潮里沒翻起幾朵浪花來便死了,我師父和師爺那幫子人的死,歸根結底還是棲山縣張家與松峰山的怨仇,周師叔是師爺弟子,義不容辭,我是師爺徒孫,理當如此。」
「武館弟子大可不必擔心講松峰山弟子的功夫短處,畢竟防人之心不可無,棲山縣張家和武館到底有剪不斷理還亂的聯繫,前些日子松峰山山主召集江州江湖門派至松峰山,周師叔自然也沒去,保不齊什麼時候便有人來武館砸場子,早做準備,總是不錯。」
「我……」方世支吾著說不出話,先前也是他說話不過腦子,才將武館內弟子大多不願與松峰山弟子拼殺的消息與魏長磐說了,到時候免不了要罵他膽小如鼠不諳大義.……
「你怕死?沒事,我也怕死,尤其怕就那麼不明不白的死了。」
魏長磐拍拍屁股站起來對方世說道:「除了失心瘋,哪個不怕死?只是都給壓到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去以後,做成了一件大事,又沒被看出來的,那就是英雄了。「
他向方世伸出手,拉他起身,而後便一溜煙地向華亭縣跑去:「快跑快跑,再不跑快些可就要餓肚子嘍!」
「魏師兄!」方世在他身後扯著嗓門大吼,「你先前關於英雄的那些話,是誰告訴你的!」
「我師爺說的!說我師傅剛來棲山縣習武的那會兒,在山路上跟條狼面對面碰上,雖說被嚇得腿都軟了,可還強作鎮定往前走,那狼估計也沒見過這樣的人,跟著我師傅又走了幾里山路,直到見著棲山縣城牆才停下來。」
他的笑聲漸漸遠去,還有聲快要岔氣的喊:「我師爺笑我師父,那會兒能沒被嚇尿褲子,也算是英雄了。」
這就是.……英雄嘛,感覺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魏長磐氣喘吁吁跑到武館所在的那條街巷上時,已將方世甩在身後有一里多路程,若不是腰間挎了把十斤重鐵刀,跑起來實在是有些不便,不然還能再快些。
抬頭看了眼日頭,魏長磐估摸著時辰,還好,還來得及有飯吃,不過方世可就夠嗆了,大不了到時候給他留一碗.……
離武館近了幾步,才發覺武館門前喧嚷勝過平日百倍,便忍不住皺眉,踮起腳來看,又見前頭多出不少挑夫和漁民打扮的精壯漢子,瞧著模樣氣息,也像是習武之人,只不過都不如何精深而已。
對漁鄞郡江湖門派知之甚少的魏長磐苦思冥想,扳著手指頭把曾記過的江州二三流門派都數了一遍,松峰山與煙雨樓大名鼎鼎,自是不用去記,其餘那些大大小小,門派往往一郡之地便有十幾二十餘個,還有不少都在苟延殘喘,只剩一個境界尚可戰力稀鬆的年老掌門和幾個青澀弟子還在勉力支撐,再加上各門各派武道路數,所處地界,禁忌之處和模樣特點,記得讓人頭也大了。
對漁鄞郡江湖門派知之甚少的魏長磐苦思冥想,扳著手指頭把曾記過的江州二三流門派都數了一遍,松峰山與煙雨樓大名鼎鼎,自是不用去記,其餘那些大大小小,門派往往一郡之地便有十幾二十餘個,還有不少都在苟延殘喘,只剩一個境界尚可戰力稀鬆的年老掌門和幾個青澀弟子還在勉力支撐,再加上各門各派武道路數,所處地界,禁忌之處和模樣特點,記得讓人頭也大了。
「漁民挑夫,漁鄞郡.……」魏長磐拍著腦袋,「叫什麼來著,什麼幫,什麼什麼門?」
管他什麼門派,反正來者不善,魏長磐瞧見那些警惕漢子腰間鼓起的不知什麼物事,多半是傢伙,若是江湖同道相互走動,哪有如此之多人帶傢伙的道理。
避開那些漢子視線,魏長磐尋見條窄巷便閃身進去,清開攔路雜物,蹬牆借力兩下便上了那九尺高的牆頭,翻身下去時,正是武館後院。
武館屋舍布置與棲山縣張家宅院如出一轍,是他早便知道的事,走起來自然是熟門熟路,沒繞幾下便聽著正廳內喧囂,便放輕了腳步,控制氣息踮起腳尖向正廳緩緩走去。
私人恩怨?門派結仇?還是搶地盤?心中將那些人來意都想過一遍,離正廳便也僅剩數十步距離,再近,若是有五六層樓好手在內,那便免不了要暴露行蹤。
此時正廳內傳來的喧囂吵嚷已能差不多聽清楚幾個字眼兒,其中「松峰山」,「顏面」,「討個說法」的字樣聽起來格外刺耳。
難不成松峰山已得知他在武館內?這個念頭讓魏長磐心神凜然,轉念一想又否定,依照松峰山在滮湖和棲山縣張家做得如此之絕的性子,若是真得知他魏長磐就在武館內,說什麼也不會這會兒還在動嘴皮子,說不準武館內早便是一片刀光劍影血流成河的場面。
看來是另有緣由?他又想,那便多半是前些日子松峰山共邀江州大小門派掌門人瓜分煙雨樓產業一事,全江州上下,就兩家掌門沒到,還都是棲山縣張家弟子,武杭城裡那家武館好歹還弄了封措辭不咸不淡的書信,推說掌門人今日偶染風寒,故而不能動身前去松峰山,自家武館所分得那份,就當是給松峰山的賠禮云云。
笑話,早便有了寒暑不侵武道境界的江湖門派掌門人,這會兒染了風寒,早不染晚不染,偏偏在松峰山請人的時候染上,有幾人能信?
這好歹還算個借口,可華亭縣武館便是連句借口都沒,周敢當收下那松峰山弟子信使送來請柬,轉身便撕了,還跟武館弟子笑罵,別看這紙是漆了金粉的,連擦屁股老子都嫌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