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 一葉扁舟
一點白羽自江州往西入了宿州地界,不過三五日光陰便飛越了千里山河,俯瞰鄉野,路邊餓殍上的皮肉被梟鳥野狗啃噬殆盡,徒留白骨碎布散落草木間,無墳塋,無香火,無墓碑,無有人前來祭奠。
那白羽信鴿飛至一座城池上空時,體力已是相當不濟,不得落下到一處枝丫上歇息片刻,梳理翼上飛羽時見下頭熱鬧非凡,幾百人排成一條長龍候在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鐵鍋前,既有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端著裂口粗瓷破碗的,也有滿面富貴氣披金戴銀拿著細瓷碗滿不在乎談天的,讓它有些費解,有這光景,去哪兒尋食不比在這等著一碗稀薄的粥水強?
它又見了有人才領下一碗粥水來,剛走過巷尾便被人奪了去,追趕兩步便沒了氣力,掩面伏地痛哭。
歇息夠了時候,它在城裡盤旋著,好容易找見一小撮白米被竹筐虛掩著半邊,便飛下去才想要啄食,那竹筐旁邊撐著的木棍便鬆了,只來得及砸著它半邊羽翼。
它倉皇地飛走,身後飛來石子,還有幾個稚童的相互埋怨聲,要不是這下扯急了,一會兒可不是就有烤鴿子吃了?
真可怕.……
驚魂猶未定的它又急急飛了一天一夜,這才到了一處山清水秀的所在,群山掩映間竟有一汪碧水,水中有一葉扁舟,扁舟上有個青箬笠綠蓑衣女子,遠遠見了它來,便露出些許笑意來。
不去效仿隱士「一人獨釣寒江雪」孤高做派的女子並未拿釣竿之類的物事,伸出一隻小手來讓信鴿停在手背上,撫撫它身上白羽,從腳上綁縛著的細長筒子中取出一卷白絹來,掃看完了上頭字句,便取出一把米來放在手心,任由那信鴿啄食,而後又往那細長筒子中塞進一卷寫了字的白絹,便放那信鴿飛走了。
這一葉扁舟靠了近旁的木碼頭停了,女子離了船,脫下身上箬笠蓑衣交給岸上候著的下人,岸上有人屈膝半跪。
「小姐,江州以及徽州、宿州、青州三州能聯絡上的子弟,還有一百二十七人。」半跪那人沉聲道:「其中二十九人有倒戈向松峰山嫌疑,都是與松峰山交過手又都活下來的,屬下暫且觀望一二,若是確鑿無疑,便由小姐定下清理門戶的時候。」
「不必定下時候。」女子冷聲道,「一旦倒向了松峰山一心一意做狗,那殺了便是,越早越好。」
半跪那人只愣了半個瞬剎,便低頭應道:「是,屬下聽令。」
原以為依著小姐的性子不說就這麼大發慈悲放過這十九人,也不會如此激烈的這下屬正要退下,卻聽得身後傳來女子冷笑聲:
「劉自在,是不是以為我會放這些人苟活,給他們一條活路?若是如此,那些在滮湖上死的人,在江州各處死的人,在江宿二州交界野河道里死的人,他們的命,又有誰來讓他們活?」
「一旦確認倒戈,立刻誅殺,如若包庇,與之同罪。」
聽聞此語的劉自在知道此事再無迴旋餘地,便打消了心裡給那伙子人求情的念頭退出去,說實在的,那二十九個人即便站在他面前都給他一刀殺了,想來錯殺的一隻手也就能數過來,只是都是從前樓里相熟的人,要真面對面斬殺了,怕是下不去手。
不過他們講真又有什麼錯呢,不過是求條活路罷了,不然也就和滮湖那幾百號子人一樣成了孤魂野鬼,他劉自在僥倖沒能回槜李郡,因而才逃過一劫,要真沒在路上耽擱那一下子,說不準還真成了那二十九人當中的一員。
話雖如此,劉自在卻開始著手考量起了誅殺煙雨樓叛徒所需,他原本在煙雨樓中算不得是如何重要的角色,不過是每月領三兩銀子月錢的二等子弟,而今卻因禍得福,執掌煙雨樓當下的大多事物,還擔著個代副樓主的名號,地位自是比起之前來拔高不知幾籌,只是名頭不小,權柄卻少的可憐,麾下能調動的不過三十幾人,身手也都尋常,全數二層樓境界,想要他一個三層樓帶著去殺那二十九個叛徒.……
怕不是以卵擊石。
那二十九人中武道境界最高的是位距武道五層樓僅有一步之遙的煙雨樓前堂主,是為數不多能在滮湖一役后殺出重圍活下來的人,其餘二十八人也差不離是這路數,都有段光景是說不清楚行蹤的,而今隱姓埋名在各處躲藏,要想按煙雨樓的老規矩,就得帶著人殺上門去宣讀罪狀令其認罪伏誅,膽敢反抗就地斬殺,本是樓里為彰顯手段的作為。
眼下若是按此照辦,且不說能否成事,如若露出蛛絲馬跡來給松峰山和那割鹿台,就憑現在的人手,如何能抵禦?
看來正面拼殺不過,還是得使用暗殺的手段.……
這位煙雨樓現任代副樓主走遠了,宿州南這片山清水秀的所在而今說是世外桃源也不為過了,外頭住著三百餘口人的小村未被飢荒波及,所在又隱蔽,宿州州府所繪製的圖志上甚至都沒這村子,是一片無人空人,卻未曾想是煙雨樓樓主余成營建了十餘年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燒山開荒開闢的地方。
狡兔三窟,若是父親當初還能再多營建一窟,大概也就不用去松峰山去搏那九死一生的生機了罷。
余文昭想。
從江州出逃耗費了她三月時間,此前各處要道都有州軍把守,對往來人等嚴加盤查,想要硬闖是萬萬行不通的,直至徽州宿州秋日絕收后,流竄過來數以萬計的饑民,才讓她與劉自在一行人得以與之背道而馳,出走江州。
然而出了江州后見到遍地餓殍,樹皮草根都被扒拉乾淨,有人開始吃起觀音土充饑,吃到最後腹鼓如孕婦,最後動彈不得,活活脹死。
余文昭與鄭正劉自在一道去尋此地,糧食到半路上就吃完了,鄭正用自己一條胳膊換來了半斗小米以供三人充饑,否則斷然是走不到這兒的。
只是差最後幾十里路程的時候,被砍了一條胳膊又沒多少糧食入口的鄭正倒下,死了,她和劉自在當時都沒了氣力給他哪怕是挖個小土坑容身,僅僅能用些枯草來蓋住他屍首。
待到余文昭終是到了此地,命人去尋鄭正屍首來妥善安葬了,卻發現已被野狗啃食得七零八落,便竭盡所能收斂進棺槨中,再放上幾件生前衣物,總好過衣冠冢。
而後她便在此住了,聯絡各地松峰山還沒能拔除的煙雨樓據點,召集殘餘人手,等待東山再起的時機。
可談何容易。
能與松峰山於江州雙雄並立的煙雨樓不復存在,活下來的人在這和各地隱蔽處苟延殘喘,是被江州官府通緝的逃犯,是所謂匪類餘孽,是見不得光的人。
見不得光的人,想要和正風光無限還入了京城那位眼的松峰山,孰輕孰重,便是官府知曉了真相又如何,煙雨樓已不成氣候,如若依照律法將松峰山查處了,又能有誰來替代維護江州江湖黑白兩道秩序,只怕到時非但與松峰山勾結的江州將軍不答應,到時連江州刺史也作為虎作倀,煙雨樓這點人手連拿捏一州二流門派都得掂量掂量,更何況與江州州軍相對。
余文昭只是一介女流,不是什麼女俠仙子,更不是雄才偉略到能讓煙雨樓復興的奇女子,她只是在煙雨樓樓主余成寬厚羽翼庇護之下的滮湖采菱小娘,正要無憂無慮等到初長成的時候,等一個初看她時像個獃頭鵝一樣的少年郎來掀她的紅蓋頭,就這麼平平淡淡相濡以沫一輩子。
可她回不去了。
喜歡讀書的吳叔死了,小時總把她扛肩上跑的趙叔也死了,千里迢迢趕來滮湖護衛湖心島愛喝酒的張老爺子也死了,爹死了,他也死了,煙雨樓和棲山縣張家上上下下的人,死得不剩幾個了。
那晚滮湖的火燒得天地有如白晝,血將湖水都染紅了,她一闔眼便能見到,湖水裡煙雨樓弟子死不瞑目,睜大眼睛看她,然後便猛地從水裡躍出來把她往湖水深處拽。
「你要為我們報仇!你要為我們報仇!」那半張臉連帶著面骨都被一道可怖刀傷覆蓋的人嘶吼道,還有湖底數不清的人游來,把她往更深處拽去,喊聲漸漸整齊了,都是那句話。
你要為我們報仇。
而後她便沉溺下去,千百雙水中的眼都看著她,帶著期盼望她漸漸往湖底沉去,墮入一片黑暗中……
每次睡后驚醒,她都像一個行將溺死的人大口呼吸著。
余文昭不想讓這些人就這麼白白死了……或許只有讓死不瞑目的人都安息,她才能真正睡一個安穩覺。
煙雨樓現在僅有百餘名子弟……不,不止百餘名,她望向一派祥和氣象的小村,這兒的人與世隔絕,如若有人偶然闖進來,便會發現其中無一名老幼,都是二十餘歲的幹練青壯,而且無一女子。
她嘴角勾起一點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