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過後,花顏對著玉澤總是有些不自在,但玉澤似乎並沒有把那件事記在心頭一般,仍舊很自然的和她說話,教她讀書,漸漸地,花顏似乎也覺得沒什麼。
直到從宣京走的前一日,昭陽公主手下來給玉澤送東西恰好被她撞上了。
「東西送到了,還請世子收好。」那小廝送完東西就走,花顏拿著書走進玉澤房間想要問一個註解,就看見他桌案上擺著的詔令。
「明雍的聘書?」花顏驚呼出聲,實在不是她眼神太好,而是近來研讀各種書籍題卷,這個徽章實在是見得太多了。
玉澤似乎有些頭疼的看著她,「竟然這就被你發現了?」
「你要去明雍做先生?」花顏問。
玉澤拿過桌上的詔令道:「自然。如今為師可是能稱呼你一句花學子了?」
花顏還沉浸在這個消息里沒反應過來,玉澤便佯裝為難地說:「這般的話,你我二人的關係倒是不好明說。」
「什麼……什麼關係?」花顏微微緊張的看著他。
玉澤微微勾起唇角,靠近她道:「自然是……我曾經教過你啊。」玉澤收好詔令繼續道:「若是被人知道,恐怕會誣陷我泄題。」
花顏原本有些揪起的心漸漸放下,平反問道:「命題的不是淵親王么?」
玉澤似乎有些意外的嘆了口氣:「學子太過聰明,逗一逗都不行,實在太不可愛了。」
花顏瞧著他輕鬆愉悅的神色,輕輕哼了一聲。
玉澤自然地從她手裡接過書,道:「可是,為師最喜歡的就是聰明的學子了。」
啟程回寒江府的時候,花顏收到白蕊兒的傳信「阿顏,聽說你要去明雍求學,那我們應該很快還會再相見。」,花顏合上信,看著玉澤笑道:「看來我今年秋日的求學之路定然是不會無聊了。」
玉澤道:「聽說季太傅把他們家的小少爺也扔到明雍了。」
「是么?季元啟那樣的性子,也能考進明雍嗎?」
「誰說一定要考核了?」玉澤諱莫如深的一笑,花顏立刻就意會到了,氣鼓鼓的抱著書:「萬惡的官僚!」完全忽略了自己家也勉強算得上是這個階層的。
「就算是考核,那位小少爺也不一定就考不進。」玉澤道。
花顏想了想,也有些認同:「我看他並不是真的紈絝子弟,否則季太傅那樣的人是不會那般堅持要讓他做家主的,他這般做派應該只是想要給自己的兄長一個機會。」
玉澤沒點頭也沒否認,他狀似無意的提起:「今夏的萬國來朝盛會應該也會頗有意思。」
「萬國來朝?」花顏聽過這個盛會,四年一次,大景的各個屬國會派遣使臣來向陛下朝拜,獻上禮物,表示臣服。但是上一回的萬國會上似乎是出過一些亂子,哥哥未曾細說過,這麼一晃,又是四年過去了。
「今年的明雍學子里恐怕會有來自各個屬國的交流生,你也算幸運。」
「交流生?聽說別國的人和大景人生的不同,我倒還未曾見過。」花顏興緻勃勃。
玉澤看著她興緻盎然的樣子,笑道:「你見過的,月憐就是玉胡的女子。」
「月憐姐姐竟然是玉胡人嗎?看不出來啊!」花顏回憶著月憐的容貌驚嘆道。雲鬢花顏,儀態萬千,根本不像是那般風沙之地能夠養出來的。
「月憐許久之前被賣到宣京做舞姬,後來輾轉到了錦歌樓。」玉澤寥寥數語概括了她的半生,花顏卻知道這段經歷定然是萬般辛苦的。
從一個小小的舞姬到如今錦歌樓的老闆,哪裡是簡單的人能夠做得到的呢?
「明雍書院之前也曾經收過外族子弟,這次卻不同於以往,玉胡,羅宛,漠北,還有東瀛都有派人來,明面上說是為了學習大景的文化,但是背地裡定然謀划良多……」玉澤絮絮叨叨的說著,花顏看著他這副叮囑的溫柔神情,突然心就軟的一塌糊塗,她雙手撐著臉靜靜聽著,細細的看著與以往不同的玉澤,點點的甜從心裡漸漸浮現上來。
他這樣,真少見,也真好看。
玉澤似乎發現了她的走神,無奈的道:「罷了,左右此次有我和你一道去。」
漠北,羅宛,玉胡,亦或是東瀛,他們儘管去謀划江山大業,此番,他想守的人只有眼前人。
花顏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睡過去,睡夢裡,又是玉澤的身影。她微微有些不自在,怎麼夢裡都是他呢。
但這一點不自在瞬間就凝固在臉上……
「一切都結束了。」虛晃的夢境里,玉澤呢喃的聲音飄散在風裡,崖邊的風格外冷,而他身後是熊熊燃燒的大景皇宮,此時月色格外亮就把眼前人襯托的更加清瘦縹緲,他手上拿著的狐紋面具「啪嗒——」一聲落在地上,青年似乎含笑的嘴角驀地湧出一絲鮮血,他若無所覺地伸手撫上胸口,「發作了嗎?倒是準時。」
花顏想要說話,想要喊他的名字,但是卻發覺自己根本說不出話。
一種巨大的悲傷和恐懼似乎把她的整顆心包裹。
不要跳下去!
花顏腦海里不知為何閃過這樣的念頭,似乎她見過他這麼跳下去一般。
可遠處的青年似乎只是閑庭信步般走上斷崖。
這裡是無邊的寂靜,可是他知道,在數里之外,是震怒的昭陽和發覺自己被騙的宸王,或許還有……玉澤垂眸,眼光落在那枚青色的玉佩上,玉佩的絲絛處已經磨損了,掛在腰間並不那麼醒目,但卻從來沒取下來過。
那個少女會恨他嗎?會怨他嗎?還是說,只是把他當做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過路人就那麼忘了呢?
他從來沒從她身上得到過什麼,也沒想過利用幼時那一點回憶去奢求什麼,他甚至從頭到尾都不想要讓她知道幼時的人就是眼前人。
從頭到尾,他唯一得到的就只有她隨手送的一枚玉佩。
他所有沒說出口的愛意都輕賤至極,就如同他所得到的一般,少得可憐。可是,他似乎還是捨不得就這麼丟掉。
家仇已報,一切似乎已經不需要再偽裝了。
比如此刻,他其實不想笑。
那枚玉佩靜靜躺在青年清瘦的手裡,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上面,但青年臉上並沒有什麼沉痛的神情,他彷彿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他猛地把玉佩攥緊,仰頭看著昭昭明月,輕輕合上眼睛,往後傾倒。山風吹過他的衣帶,底下是萬丈的深淵,可是他從未曾像如今一樣輕鬆,從未像如今一樣能夠完全安心的抬頭看一眼明月。
那個被命名為望舒的孩子,很久以前就被月亮拋棄了啊。
還有什麼是重要的呢?
那個早就該死去的宣望舒,和他那一點少的可憐的真心,一道葬在這個無人知曉的地方。
遠處似乎被掐住喉嚨的花顏窒息一般看著他就那麼摔下懸崖,墜進層層霧靄,無聲無息。
這似乎不像是夢,似乎更像是真切發生過的一切。否則,那似乎被揪著心的錐痛感如何解釋,可是花顏又無比清晰地知道這只是夢。
她蹙著眉,呼吸急促,額頭沁出一層薄汗,無措的手胡亂的拽住玉澤的衣袖。唇邊還一直呢喃:「不,不,不要……」
玉澤沉著臉把衣袖從她手裡扯出來,反手握住她發冷的手,拿著帕子細細擦去她額頭的汗,輕聲喊:「花顏!花顏!醒醒,醒醒!那些都是假的,無論你看到了什麼!」
花顏握著的手緊緊地攥住他,呼吸略微放緩,玉澤緊緊蹙著眉哄勸著她。
花顏這幅樣子他實在太熟悉了,那段日子剛剛醒過來的自己也常常被夢魘住,一度嚇壞了母親。
花顏似乎終於緩了過來,漸漸睜開了眼睛,眼眶殷紅,恍惚的看著眼前人。那種不真實的感覺似乎又襲來,花顏心裡的疼和莫名的委屈一起襲來,她第一次不管不顧的抱住玉澤,把臉埋在他懷裡,默默的眼淚打濕了衣襟,也讓玉澤不知所措。
半晌,他才輕輕拍著少女的背,「好了,沒事了。」
他沒問她夢到了什麼,她也不曾告訴她,那次擁抱之後,玉澤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似乎少女更加……「寵」著自己了?
無論他如何逗她,少女都是一副,「你說的都對」的樣子,委實有些不太像她。
「你最近是怎麼了?」玉澤還是沒忍住,在他忽悠著少女抄了一冊《大景本志》之後,自己心裡那一點點良心終於不安了起來。
花顏拿著筆認真的寫著,聞言抬眼看了他一眼然後又低下頭繼續抄,嘴上隨口一句:「尊師重道。」
玉澤便不再說話。
而低頭抄書的少女微微抿緊了唇,要讓她怎麼說?說她在夢裡看過他自毀般的墜崖,看過他自嘲一世的無有所得,看著他握著自己隨手送出的玉佩死去?這些話說來太可笑,可她卻執著的覺得,她想要去憐愛他,懷著愛去憐。
佛說人有前世,她之前雖然不信,但是如今卻想要孤注一擲的信一回。
若是那便是他的前世,那麼這一回,一切是該不同的。
花顏突然想起許久之前,她剛進熙王府的那天晚上做的那個夢,便停筆抬頭看著玉澤。
車簾被微風時不時吹起,細碎的陽光跳躍在青年線條流暢的側臉上,花顏的目光溫柔的落下來,玉澤感覺到,便挑眉一笑,「好看嗎?」
「好看。」花顏抿唇一笑,目光愈發溫柔,聽著眼前人的聲音和夢境重合。
「好看便多看幾眼,為師不介意。」
「好看便多看幾眼,我可不介意。」
少女倏地笑開,燦燦若朝陽。玉澤不知為何,但卻也笑開。
歲月啊,這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