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七章 私與公
其實即便朱太妃不說,趙煦也一直在考慮怎麼安撫孟皇后。
到底是大宋皇后,育有嫡長子,身份地位非凡,應該也必須有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
隨著明年的逼近,朝野諸事繁雜,紛紛擾擾,吵嚷不休。
每個人,每個全體都有關注的事。
孟皇后看似心無旁騖,專心照顧權哥,對外界不聞不問,也從未提及『大赦』的事。
但她是人,又怎麼可能真的心如止水,對外界毫無波動?
仁明殿內。
孟皇后正在綉這一雙小謝,看模樣,像似女童的。
邊上的女官見著,笑著道:「娘娘,權哥長的很快的,您這還沒綉好,怕是權哥就穿不了了。」
孟皇后微笑,道:「我特意繡的大了一些,我看權哥牙牙學語,估計很快就要學說話了。」
女官笑容更多,道:「娘娘,權哥才幾個月,還得再等等,您太心急了。」
這句話,似乎戳中了孟皇后,她手裡的針頭頓了下,繼而不動聲色的笑道:「我聽說,慕古喜歡上的是章家的姑娘?」
女官笑容有些僵,繼而輕聲道:「是。奴婢悄悄查了查,是樞密院章相公的孫女。貌相出眾,人品溫婉,在京里也是個不大不小的才女,在官宦女眷中頗受青睞,據說提親的人還不少。」
孟皇后其實已經知道了,慢慢的綉著,道:「那姑娘是什麼意思?」
女官瞥了眼外面,道:「最近幾日據說是惹怒了東府的大娘子,被禁足了。」
章惇章楶兩家住在一起,分東西院,章惇府在東,稱為東府。
孟皇后眉頭不自禁的蹙起,手裡的針線越發的慢。
她的身份在宮中,在朝野,在整個大宋都是極其尷尬的,因為她是中宮皇后。孟唐同樣好不到哪去,他是孟家長子長孫,孟家的一切榮華罪過,全部要有他承擔。
若非趙煦庇護,他們姐弟的下場絕對會非常凄慘。
現在,偏偏孟唐戀上了章家的姑娘。
孟皇後有些頭疼,心思難屬。
章惇雖然與她有默契,但這種默契是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打的。章惇是『新黨』魁首,在『新黨』推動的『廢后』風波中,這個人是最大的幕後!
沒有他的默許,李清臣等人根本不敢亂來,甚至是,李清臣都可能是他授意!
孟唐,偏偏喜歡上章家的姑娘!
那姑娘被禁足,已充分說明章楶的態度了。
孟家若是與章家接親,絕不是單單的男歡女愛,還會在朝野形成莫大衝擊!
尤其是,中宮皇后的親弟弟,與宰輔的家結親,官家怎麼看?
孟皇后越想越頭疼,手裡的針線完全停了下來。
她不想看到那種不可預測的局面發生,同樣,她弟弟孟唐過的已經極其艱難,又不希望他與心上人悲劇收場。
女官靜靜的注視著孟皇后的側臉,見她憂慮變幻,躬著身,低聲道:「娘娘,關於『大赦』的事,已經傳遍後宮,那幾位有些不安靜。宮裡悄悄傳著流言,說是明年九殿下,十三殿下等人出宮,權哥也要被送走。」
孟皇后臉色驟變,頓時陰沉下來,喝道:「放肆!權哥也是他們可以隨便議論的,去將嚼舌根的,全部給我抓過來,命棍棒準備好!」
女官嚇了一跳,連忙走到正面,咬著嘴唇,道:「娘娘,現在宮裡不平靜,外面也十分緊張,您可要慎重啊。」
孟皇後身份本就敏感,她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是外廷攻擊的把柄。
孟皇後端坐,臉上一片青色,冷哼道:「動我可以,敢動權哥,我就讓他們知道,我這個皇后,不是他們隨意拿捏的,去!」
女官不敢再說,應著快步去安排。
孟皇後到底是中宮皇后,在趙煦有意放權下,內侍省有一半在孟皇后的掌權下。
孟皇后一聲令下,女官帶著人,便四處抓人。
第一站,就是劉美人的院子。
「娘娘,救小人,娘娘,救小人……」
被抓的一個黃門,滿臉恐慌的大叫。
劉美人氣的臉角扭曲,向著女官大叫道:「你們幹什麼!這是我院里的人,你們也敢抓,誰給你們的膽子!」
女官毫不畏懼,冷笑道:「娘娘?就憑你也配稱娘娘?劉美人,我看你也太不懂規矩了,還請去跟娘娘解釋一下。」
劉美人是沒資格被稱為娘娘的。
劉美人雖然憤怒,但心頭卻被澆了一潑冷水,這個女官的態度不像前幾天的恭恭敬敬,這是有備而來!
劉美人在後宮裡是最得寵的,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孟皇后若是被廢,她就是順理成章的皇后。
劉美人咬牙切齒,冷哼一聲,道:「我這就去找官家。」
女官到底沒攔她,押著人走了。
又去了其他兩個美人的院子,又帶走了三個人,加上內侍省的四個,總共八個人,被押著,跪在仁明殿前。
八個人瑟瑟發抖,吶吶不敢言。在他們身後,各有兩個黃門拿著大棒。
這是動刑!
孟皇后滿目冷意,直接道:「膽敢在宮中傳播謠言,離間天家親情,誰給你們的膽子,現在招供,本宮饒你們不死!」
孟皇后的話殺氣騰騰,那跪著的八個人眼神亂瞄,誰敢說話!
女官見狀,直接道:「打,打到他們說為止!」
八個人當場就被按在地上,黃門揮舞棍棒,狠狠的打了下去!
「啊……」
八個人此起彼伏的慘叫,卻沒人『招供』。
孟皇后坐在椅子上,冷眼的看著。
女官站在她身側,面露怒容的盯著那八人,心裡卻異常擔憂,不時瞥向孟皇后。
趙煦剛從慶壽殿回來,還沒在垂拱殿坐定,後宮的消息就傳了過來。
陳皮在他耳邊,低聲將事情原委說了。
後宮里的事,沒有什麼能瞞得過陳皮。
趙煦抱著茶杯,靜靜的看著外面。
他倒不是在意孟皇后的作為,而是在考慮『大赦』中,關於孟家,高家以及宗室里燕王趙灝等人。
這三者,幾乎是綁定在一起的,赦免一個,就要赦免全部。
趙煦心裡有愛恨情仇,但他作為大宋官家,不能被愛恨情仇左右,需要考慮方方面面。
赦免他們,固然有利於『新政』推行,推高他的『寬仁』定位。同樣的,赦免了他們,也會鼓舞一些人,利弊還很難說。
「大相公等人,怕是也不會同意吧?」
趙煦自語。
章惇等人恨透了『舊黨』,赦免了高家,孟家就等於放棄繼續追究『舊黨』,於公於私『新黨』都斷然不會同意。
趙煦話音剛落,外面就想起一陣哭哭啼啼的聲音。
「啟稟官家,劉美人求見。」一個小黃門快步出現在門外。
趙煦眉頭挑了下,站起來道:「知道了。」
劉美人哭的花容失色,一下子撲進趙煦懷裡,凄凄慘慘的道:「官家,皇後娘娘讓人拿了臣妾院里的黃門,還要問罪臣妾。」
趙煦笑著拍了拍她後背,道:「沒事沒事……」
趙煦話音未落,陳皮走過來,站在趙煦背後,聲音不大不小的道:「官家,那幾個黃門,宮女,被杖斃了。」
劉美人猛的更加抱緊趙煦,哭聲更大。
「官家,救救臣妾……」
趙煦輕輕拍著劉美人,安撫道:「沒事沒事,待會兒朕去問問,聖人不是不講理人。」
劉美人死死抱著趙煦,撕心裂肺的哭道:「官家,杖斃了……」
趙煦拍著她的後背,慢慢安撫著,心裡也有些詫異,一向謹慎小心的孟皇后,居然突然杖斃了八個人。
雖說是因為這些人造謠『權哥』,是不是,還有對近來朝野的一些事情的反應?
趙煦一邊安撫著劉美人,一邊思索著孟皇后的舉動。
在趙煦這邊安撫劉美人的時候,孟皇后杖斃八個宮人的消息,也傳到了青瓦房。
青瓦房與垂拱殿就好像在隔壁,不足幾步路的距離。
章惇與蔡卞聽到后,兩人都沒說話,少見的齊齊倚靠著椅子,默默不語。
一向安靜的孟皇后,在這個時候突然出手,意味著什麼?
裴寅站在兩人桌前,躬著身,多餘一句話都沒有。
孟皇后,是『新黨』喉嚨里的刺,提到她,幾乎能刺痛所有人。
好一陣子,蔡卞抬頭看向裴寅,道:「我聽說,昨天文家有誥命入宮?」
裴寅心頭劇烈一震,越發躬身,道:「是。根據通政司那邊的記錄。是文相公六孫媳婦,帶了幾樣不輕不重的禮物,皇後娘娘收下了。」
蔡卞輕輕點頭,道:「殿下現在在哪裡?」
現在的沒有加前綴的『殿下』,一般都指趙權。
裴寅道:「在慶壽殿,太妃娘娘在照顧。」
蔡卞又點頭,道:「大赦的事,娘娘有說過什麼嗎?」
政事堂近來決定了很多事,在『紹聖新政』的框架下,確定了諸多『新法』,明年改元時,會一同頒布。
而其中與孟皇后牽涉最大的,莫過於『大赦』一事。
裴寅道:「沒有。皇後娘娘從未說過什麼,公開,私下都沒有。」
蔡卞又思索一陣,轉頭看向章惇,道:「文相公對大赦一事也有頗多微詞,認為刑部,御史,禮部制定的大赦名單太過苛刻,不能體現官家的寬仁。」
章惇嚴肅的臉上,露出一點笑容,真的只有一點,看著裴寅道:「告訴御史台,刑部,禮部,他們的大赦名單,政事堂傾向於禮部的,讓他們再磋商一下,拿出更加詳細的。」
裴寅神情不動,抬手道:「是。」
裴寅心裡很清楚,按照李清臣的大赦名單,將『舊黨』幾乎絕大部分人剔出了赦免範圍,自然也包括孟家!
蔡卞繼續看著章惇,道:「皇后那邊,是不是要再談一談?」
孟皇後到底是皇后,她不說話還好,要是她說話,朝野必然會受到巨大影響。
畢竟,她現在不止是中宮皇后,還有嫡長皇子!
蔡卞與章惇都隱約聽聞,年輕官家有意早立太子。
這種想法,他們都能理解,大宋皇位傳承向來齷齪居多。
章惇臉上還是那麼點笑容,道:「不用。皇后是聰明人,知道分寸。『均田法』是不是差不多了?」
政事堂,將涉及田畝的改革,進行了總結,命名為『均田法』,裡面包含了土地改革的方式方法以及目的目標,還有涉及稅收的根據,囊括了荒地,皇田,宗室,勛貴的土地還有沒收回的等等。
蔡卞若有所思,道:「戶部那邊從開封府試點吸取了諸多經驗教訓,與開封府進行了多次商討,基本上已經成型。我之前問過,原定明天上來。」
章惇道:「直接送給文彥博,還有,同稅法也送過去。」
『同稅法』,就是社稷大整體稅務的稅收規則,包含士農工商方方面面,主要目的,是均衡稅賦,營造持續性的稅務環境,打造良好的農業,商貿環境,對大宋怪異莫測的稅務進行根本上治理。
按照趙煦與文彥博之前的約定,這些,都需要文彥博來上書,扛起大旗,擔負大任。
章惇這麼做,自然不止是這個約定,是一種敲打。
是對孟皇后今天動作,是對文彥博給孟皇後送禮的回應。
蔡卞想了想,倒也認可,忽然又道:「你們家的小孫女,與孟慕古好上了?」
章惇看了他一眼,道:「小兒女的事你也關心,是進來太閑了?」
蔡卞卻沉著臉,道:「你不在意,他們可不會。孟家與章家結親,不是小事。」
章惇雖然不在意小兒女的事,卻不得不考慮影響,道:「靜觀其變吧。」
蔡卞情知章惇不喜歡討論這種事,更不會幹涉小兒女的婚事,沉吟著道:「你回去,與大娘子好好商議,不要大意。」
章惇應付了一聲,轉移話題道:「夏遼使臣要到了,你怎麼看?」
蔡卞神色冷漠,道:「吐蕃那邊不安靜,夏遼時辰聯袂而來,這是要一同對我們施壓了。官家的安排還是有遠見的。」
章惇道:「我不見他們,我近來火氣有些大。」
蔡卞突然笑了,道:「我脾氣太好,也不見,讓文相公去見吧。」
章惇還真沒想過這個可能,仔細想想,倒也有趣,點頭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