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46

  十五年前,當穆一遠手捧著那本未完結的小說翻閱時,他偏愛的是裡面的反派顧清鴻。

  他至今仍記得裡面的一個場景。

  那是一個雪夜,剛經過一場正邪大戰的顧清鴻揮退了手下,在屋中溫酒獨酌。

  他撫摸著手腕上快結痂的傷痕,兀自出神。就在幾個時辰前,陸清隱那柄昆吾劍差點削掉他整個右手。

  「我現在明明什麼都有了,為什麼還要偏執於一個處處跟我作對的陸清隱……」

  一壺烈酒下肚后,顧清鴻自嘲地笑笑:「……大概因為我這一生,就只剩下他了吧……」

  孤寂落寞,彷彿天地間就只他一人。

  那廂,險勝的正道修士們正在祝賀陸清隱旗開得勝,熱鬧非凡。而這邊,故意放水落得一身傷的顧清鴻對雪獨酌,冷清非常。

  看到此,穆一遠只能嘆息,心疼萬分。

  不僅是因為那份不對等的愛,還因為顧清鴻的隱忍與內在的不安。

  就好像第一次見面,穆一遠問起顧清鴻身世時。

  他只說家裡人都沒了,他是孤兒。

  可事實呢?遠比他那句話來得殘忍得多。

  顧家上下幾十口一夜之間被山匪屠戮了個乾淨。唯獨他,那日偷偷跟著要回鄉的奶娘出門,躲過一劫。

  等他再回去,已經是兩日後的事情。

  「阿鼻地獄。」原作中,顧清鴻用著四個字形容他再次踏入時所見到的。

  所有人的屍體都被扒光,不分男女老幼,被堆放在大門通往正堂的路上,堆成一座灰白色的丈高小山。就好像他曾經在集市買的泥人,玩過覺得沒意思后將它們肆意揉捏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他看到自己的大姐被壓在屍堆的中間,渾濁的眼睛直瞪瞪地望著門的方向,恐懼深深印在那雙昔日溫柔如水的眸子上。

  土地已經被猩紅的血液浸透,他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布鞋陷入其中,噗吱作響,泛起氣泡,腳下隱隱有濕意。

  彷彿置身於老人曾經提到過的陰曹地府,他看見父母兄弟姊妹們在血海中浮沉掙扎,耳畔聽到了他們死前痛苦的哀嚎聲。

  很長一段時間,顧清鴻都沒有辦法安然入眠,可是他依然固執地把所有的恐懼都藏在心底。

  一個傷口,不去碰就會結痂,他就可以不去想,不用去回憶。

  這次也是一樣。

  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奶娘身上的怪事,包括她的兒子——陸清隱。即使他怕得在被窩裡不停地抖。好像他什麼都不說,就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奶娘依然是那個會哄他入睡,為他的不幸哭泣的女人。

  年少的顧清鴻掩耳盜鈴地把內心的不安小心蓋上,他不知道久而久之,這些不安會發酵,變成他的心魔。

  見穆一遠盯著他良久不語,顧清鴻小心翼翼地探查著他臉上的表情,並沒有什麼不悅。只是那眼神中有點不一樣的東西。

  可惜?遺憾?

  這讓顧清鴻有點摸不著頭腦。

  是不是他說了什麼不該說的?顧清鴻輕輕扯著穆一遠的袖口,小幅度地搖晃,使出了萬用句式:「師父……」

  回過神來的穆一遠摸小狗似的,抬手摸摸快到自己鼻尖的俊美少年的腦袋,無奈道:「都說了,不準學你師弟那樣裝可憐,看著就煩。」

  可是你明明很喜歡啊。不敢所出真心話的顧清鴻忙不迭地點頭:「哦。師父說什麼便是什麼。」

  「剛剛說到哪裡了?」

  「不準學師弟……哦,是那個病。」中途接到師父眼神的顧清鴻立刻從善如流改了口。

  身為顧清鴻的師父,他自認有這個責任生理、心理健康兩把抓,一個都不能落下。訴說永遠都是心理治療的最佳途徑。穆一遠必須引導顧清鴻把心裡的東西說出來。

  「你們後來是如何安葬陸秦氏的?」

  「與其他病死的人一樣,埋在鎮外的墳地。我沒有把那事告訴陸清隱。」顧清鴻頓了頓,「跟別人一樣,後來她也回來了,那天晚上她還回來敲過門。」

  敲字他用得很委婉,嚴格來說,那是在用全身力氣去撞門。

  穆一遠怎麼也想不到這兩個孩子竟然經歷過這些,至親死而復生回來站在門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你們,怕不怕?」

  「我不怕,師弟有點。」顧清鴻垂眼淡淡地說道。那晚門板被撞得砰砰作響,陸清隱躲在他身後咬著衣角小聲地抽泣。他反身抱緊陸清隱,告訴他,他娘已經死了,回來的是怪物,跟其他的怪物一樣,會衝進屋把他們咬死。

  很明顯,穆一遠對這樣的答案並不滿意,強調道:「顧清鴻,還記得我說過什麼?我要實話。」他特意改變稱呼,希望能降低對話雙方之間的階級隔閡。

  顧清鴻苦笑:「不怕,也不能怕,我總不能抱著師弟一塊兒哭吧……」

  總算逼出一句真心話,穆一遠滿意地點點頭:「不怕和不能怕是不一樣的,下次注意用詞。」

  有這麼個無時無刻不關心你心理健康的師父,顧清鴻,你該感到高興。

  「你去練功吧。為師有點事兒去趟清尋峰。」

  *************

  玄同派被稱為修真界的第二大門派,整個建築規模也是數一數二的。

  其中以主峰的數目最多,再加上建築物所在位置都是有在主峰形成一個後天防禦大陣,因此別說是外人,就是本門弟子,不住上個十年八年,都不敢說自己能摸得清主峰的路。

  常在主峰生活的,一天總會遇上個把來問路的客人或是新晉弟子。因此遇上這個面相富態的中年男人問路時,並沒有太大反應,就順手給他指了指路。

  你問他們難道不擔心做了帶路黨?

  陳齊玉身上不就帶著訪客專屬的腰牌嗎。

  「這兒真是太繞了,一路過來都問了三四回,還是迷了路。幸好遇上這位仙長,實在是感激不盡。」不停用帕子擦著額上的汗,陳齊玉看著眼前這個身著月白色道袍的修士不住地感激道。

  修士倒是好心,主動問道:「反正我閑來無事,不如帶你去走一趟清尋峰?」

  這真是困了有人送枕頭,再好不過。陳齊玉立馬點了頭。

  「不知仙長怎麼稱呼?」

  修士摸了摸腰間的骨鞭,微笑:「道號卓清明。」

  有了專業人士的帶領,陳齊玉很快就走到了通往清尋峰的廊橋。

  這路上卓清明與陳齊玉聊了不少,比如說是誰的客人,所為何事,為何又要去清尋峰等等。

  在商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陳齊玉自然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答案似是而非,人精似的卓清明倒也不在意,反正是隨便問問。

  兩人這一路聊得倒也還算愉快,只是有一件事讓陳齊玉覺得奇怪。

  「卓仙長,為何其他人見著我們都避開?」眼見著又一個小修士繞道而行,陳齊玉終於忍不住發問。

  自從九宮塔坍塌之後擠掉穆一遠榮登玄同派最不想靠近的人物榜首的卓清明朝小修士撇了一眼,小修士身子一抖腳下的步子更快了。

  他意味深長地說道:「誰知道呢。到了,這兒便是曲師叔的……穆長老。」

  前方那個帶著兩個鶴童出門的玄同派除了穆一遠便再沒其他人了。

  卓清明拱手行禮。

  穆一遠面無表情,沖他們微微頷首:「原來是卓師侄和陳掌柜。」他心中奇怪,陳齊玉怎麼跟卓清明混一塊兒去了?

  在九宮塔中發生的事情穆一遠大致知道。他平素不與旁人交往,對這位主峰的親傳弟子知之甚少,只知他天才卓絕、喜怒無常。但是這兩點沒辦法解釋他的行為。

  陸清隱說他留下來看著「詹清逸」的時候,卓清明帶著其他幾個弟子也進來了。但是穆一遠進來后,並沒有在那兒看到卓清明。

  那麼卓清明是去了哪兒?偏偏他出來后,九宮塔就塌了。誰知道這其中有沒有聯繫呢?

  對此,穆一遠給兩位羽翼未豐的徒弟一個告誡,離卓清明遠點。

  萬萬沒想到會在這兒遇上穆一遠,陳齊玉滿頭大汗,搶先開口解釋道:「是我在主峰閑逛時迷路了,恰巧遇到卓仙長,便讓他帶我到處走走。」據傳聞,穆一遠為人高傲,可不能讓他知道自己想繞開他尋找曲一詠。

  穆一遠懷疑地看著卓清明,確定真偽。

  過了半響,卓清明忽然笑道:「是的。反正弟子無事可做。替繁忙的雲來居師弟們分擔一下。」

  「無事可做?」穆一遠挑了挑眉,「我還以為這個詞是我專用的,羅浮山不是又來了人?」身為主峰的親傳弟子不用在場真的沒問題嗎?除了凈明峰外各峰可都派了不少人去。

  最近的怪事可不少,距離羅浮山上次來訪,還不到兩個月。如果是學術交流,也太頻繁了。一下子召集了這麼多弟子,恐怕是有其他事兒。

  「少得了穆長老,自然也少得了弟子。」卓清明話也接地爽快。

  穆一遠呵呵一笑,轉身沖身後的屋子催促道:「曲一詠,你可收拾好了?」

  「催催催,你上下倆嘴皮動一動當然不累……清逸,拿錯了,不是這個,是那瓶哎哎哎,對對對,趕緊拿來,外面有個趕著投胎的在叫魂。」

  趕著投胎→穆一遠考慮到自己現在有求於人,還是別激化矛盾比較好。雖然他們兩個一見面大部分時間就在對損或是拆台。

  這是煉丹師和醫師之間流傳數千年的相處模式。

  沒一會兒,就見披頭散髮,隨意套著件皂色外衫,背著一個藥箱跌跌撞撞,差點被門檻絆倒滾著出來的年輕男人。

  「你是多久沒出門了。」穆一遠看著彎腰抬腿,用手指去扣鞋跟的曲一詠,有些同情地問道。

  總算把兩隻鞋穿好,曲一詠撣撣身上的塵土,掐著手指數了數:「三個月吧。要不是你說那個穆什麼的有奇症,我才不搭理你。你知道出趟門多麻煩?快快快,帶我去看看那個穆什麼的。」

  他兩眼發亮地催促道。

  「……趕著投胎的是誰?陳齊玉,正好你在,你來帶路。」

  從兩人那不找邊際的對話中聽到了關鍵,這是要曲一詠去給穆延蓮瞧病吧。想不到穆長老嘴上不在意,動作倒是挺快,果然是疼惜在凡間的血親。

  不管方式如何,到底是把曲仙長給請到了,也算是不負穆兄所託。陳齊玉應了聲趕緊在前頭帶路。

  倒是這卓清明,也許是真的沒事做,竟然也想跟著一塊兒走了。

  穆一遠讓鶴童把人攔下,問他想如何,他美其名曰「好久沒見曲師叔露一手了,弟子格外想念……弟子依稀記得當年師叔的絕技blabla……」哄得曲一詠龍心大悅,一拍掌,准他入隊。

  算了,等一下卓清明真的看到什麼不該看到的,他自然有的是辦法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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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人橫穿主峰,來到雲來居穆衛的住處,還沒敲門,門就開了。

  自從陳齊玉離開后就一直在屋內不停踱步的穆衛先看到的是好友,再看他身後,跟著好些認識和不認識的。

  他詫異道:「穆長老,您怎麼……」

  被問到的穆一遠微微側了側身子,露出站在他身後的人,而後介紹道:「清尋峰的曲一詠,玄同派醫術第一人,這位是穆……」

  這廂話還沒說完,曲一詠就三步兩步就走到穆衛身邊,上下查看一番,說道:「是你病了?不對啊,就是心臟脾肺臟都有點問題而已。喂,穆一遠,那人呢?」

  被毛毛躁躁的曲一詠弄得有些無力,穆一遠指指漆黑的屋內:「麻煩你把話聽完好嗎?病人在裡面,這是她爹。」而且五臟都有點問題真的不是小問題啊神醫。

  「哦。你們寒暄著,我先去看病人。」說罷一陣風似的衝到裡面去,可是還沒等其他人跨過門檻,他又一陣風似的衝出來,罵罵咧咧道,「喂喂穆一遠,你讓我看一個死人是什麼意思?」

  莫非女兒出事了?穆衛臉刷得一下子白了,他趕緊衝到裡面去。

  「死人?」

  「你可別裝傻,都臭了啊。」曲一詠指著裡面憤憤道,「不對,你們都聞不到嗎?」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準備寫7000的,可是好睏tat,停在這個位置應該也可以。

  開頭那段我反反覆複寫了很久,怎麼說,我不太擅長寫感情。總擔心太羅嗦,又擔心太簡練。

  家族被屠個乾淨,作為唯一的倖存者,他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

  他活了下來,但是帶著永遠的創傷。

  忽然失去一切,以這樣的方式強行長大,讓他極度缺乏安全感。所以原作中他才會將感情全部強制投射到陸清隱身上,不管會不會得到回應。

  希望穆一遠能給他一些正能量吧(你確定?

  這段時間我收到很多妹子們的bug反饋,不管是bug還是我寫作手法的問題,我想說我會努力寫好每一章,儘可能減少這些。但是我不能保證沒有這些。我希望我每天都能有點改善。(全文完結我也許會重修一下)

  非常感謝各位。

  快被這周榜單數字虐哭了,目測下周還是2w字。

  明後天都是日更6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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