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第 206 章

  「……情況就是這樣的,明老師,下學期我就不來了。」妮兒紅著眼圈對明夏道。

  而她手裡拿著的,是一張卷面上打了很多紅色對鉤,名字旁邊寫著碩大一百分的卷子。

  聽完了前因後果,明夏沉默了幾秒,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道:「我知道了。」

  「情況允許的話,你可不可以問問家裡的長輩,老師想去你家裡做個家訪,不會耽誤很長時間。」

  妮兒怔了怔,明夏的到來很可能是她能否上學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可是想到自家最近的情況,妮兒低頭想了許久,還是緩緩搖了搖頭,聲音很細很輕道。

  「謝謝明老師,但不用了,其實也不全是因為爹娘的緣故,我、我自己也不想讀書了。」妮兒開口說道。

  說這句話的時候,妮兒甚至不敢抬起頭去看明夏的臉,她實在太害怕在自己最喜歡的老師臉上看到失望的情緒了。

  明夏凝視她片刻,沒有生氣,而是聲音平和的開口問:「不想讀書,能跟老師說說是為什麼不想讀書了嗎?」

  妮兒將腦袋垂得更低,張了張嘴,咬著牙狠下心道:「讀書太辛苦了,我、我還是更喜歡打豬草,幫家裡人做些農活。」

  讀書當然辛苦啊,可是妮兒喜歡讀書,她熱愛並珍惜自己的每一本課本,對於學到的那些知識更是珍惜不已。

  妮兒如今也不過才十一歲,但複雜的家庭環境讓她遠比同齡孩子要早熟很多,但即便已經努力剋制,說這些話時妮兒還是心如刀絞。

  她曾經不止一次聽她娘講起曾經,講自己在學校里讀書的那段日子,每當她娘提起那段經歷,因病痛而蒼白到毫無血色的臉上,眼角眉梢都帶著溫柔的笑意。

  受到母親的影響,妮兒從小就對學校,對讀書相當憧憬,後來好不容易進了學校,開始讀書之後,妮兒總是會搬著小板凳坐在娘的床邊,跟她講講學到的東西,學校里發生的事情。

  每當這個時候,她總能看到她娘那張虛弱的臉上浮現欣慰的笑,她會吃力地拉著她的手,輕輕拍打著她的手背,小聲一遍又一遍重複著一個字。

  「好,好,好。」

  明夏嘆了口氣,想了想,道:「雖然這麼做有些冒昧,但老師還是希望能夠和你母親見上一面。」

  母親?

  妮兒下意識搖頭,哽咽著道:「可、可是,我娘她現在情況很不好,有時候正說著話就昏睡了過去,我爹說……我爹說娘沒幾天好活了,很快就要死了。」

  很難想象一個父親會如此簡單粗暴的和自己尚且年幼的女兒說這些。

  不過等傍晚跟隨著妮兒回到家,見到妮兒的父親時,明夏忽然就不覺得意外了。

  妮兒的父親是個長相有些嚴肅的中年男人,國字臉,眉毛很粗,板著一張臉時,表情嚴肅,看上去不怒自威。

  妮兒推開家門時,剛好撞見男人正和村裡小有名氣的媒婆說著什麼,兩人聊的相當投入,根本沒注意到妮兒和明夏的出現。

  「……雖然是個寡婦,但人家沒有拖油瓶,才嫁過去兩年男人就因為意外死了,年紀不大,長相周正,最重要的是人特別賢惠,不但操持家務是把好手,平日里鄉間地頭的農活也不在話下。」

  「王嬸,我知道你的意思,可現在是不是有點早了,徽娘雖然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可畢竟還活著……」國字臉中年男人聽得明顯有些意動,卻還是有些猶豫著開口道。

  媒婆王嬸有些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道:「山子,不是嬸子催你,實在是人家條件太好了,不知道有多搶手呢,嬸子我也是因為跟你娘關係好,你娘纏著我說了好久,我這才幫你介紹的,你可要想清楚了,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此言一出,原本就有些意動,心志不是很堅定的中年男人頓時有些著急了,眼看媒婆流露出想要離開的意思,連忙一把抓住了嬸子的手臂。

  「誒誒,嬸子你別生氣啊,我、我這……唉!我先應下還不成嘛。」男人嘆了口氣,糾結了片刻,終究還是咬了咬牙,點頭答應下來。

  原本還臉色不愉的媒婆王嬸子聽他答應下來,立刻換了副笑模樣,將腳重新轉了回去,胖胖的圓臉上露出個笑容,樂呵呵道:「這就對了嘛。」

  「反正左右也已經是半隻腳踏進了棺材里的人,這幾年你為了給徽娘看病差不多將家裡的錢掏了個乾淨,也算是對得起她了。」

  王嬸伸手拍了拍中年男人的肩膀,簡單寬慰了兩句,很快便話鋒一轉,舊事重提起來。

  「既然你答應了,嬸子回去就幫你和那邊說一下,如果對方也願意的話,這兩天咱們就定個時間,兩家人見個面兒,沒問題的話這件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國字臉男人還沒來得及接話,卻感覺一陣風襲來,低下頭一看,這才發現大女兒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正像個小炮彈似的,用頭朝他狠狠撞過來。

  他躲閃不及,被妮兒撞了個正著,雙腿因為衝撞而踉蹌了一下,險些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娘還沒死!我娘不會死的!」妮兒哭著拍打著男人的雙腿,近乎於有些崩潰的沖他喊道。

  她的出現打破了原本的平靜,無論是中年男人還是媒婆王嬸臉上的神色都有些微妙。

  尤其是當他們倆人轉過頭,發現門口還站著個明夏時,那表情別提了,活像個調色盤似的,一陣青一陣白的。

  中年男人有些惱羞成怒,直接伸手就將哭鬧不止的妮兒給推搡到了一邊兒,企圖用屬於父親的權威震懾小姑娘。

  「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你娘送你去讀書,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一點道理都沒學會不說,小小年紀還學會摻和大人的事情了!」

  「讀書?讀個屁的書!我看你跟你那個短命的娘一個德行!」

  可能是因為惱怒,也可能是因為自己的不堪被女兒和外人撞了個正著,以至於中年男人不得不用發怒來掩飾自己尷尬的情緒。

  似乎只要他吼的聲音夠大,就能將他剛才做過的那些不堪的事情掩蓋過去一般。

  向來聽話懂事的妮兒這次卻並沒有退讓,被粗魯推開后,她又一次沖向男人,手腳並用地踢打著男人,「不許說我娘的壞話!」

  可孩子的力量對於一個常年下地做慣了農活的男人而言,根本不值一提,甚至都不需要用力,只需要輕輕一推,就能將這個還不到他腰的女兒推倒在地。

  處於惱怒狀態的男人並沒有收斂情緒的意思,他甚至沒有留手,一旦真的讓他推到妮兒,以妮兒站的那個位置,怕是會直接磕到不遠處的牆角上,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千鈞一髮之際,明夏上前兩步,伸手直接握住了男人的胳膊。

  盛怒中的男人掙了幾次都沒能掙脫,理智這才終於稍稍回籠,粗聲粗氣道:「我教育女兒,你憑什麼管我們家的事情?」

  明夏沒有鬆手,甚至沒有著急開口,可她的眼神卻非常銳利。

  銳利到只一個對視間,便讓原本還怒氣沖沖的中年男人猶如被戳破了的氣球一般,氣勢逐漸弱了下去。

  很奇怪,和明夏對視的時候,男人有種心底最齷齪心思都被她洞悉,整個人全然被她看了個透徹的感覺。

  本能的心虛讓他近乎於有些慌亂地移開了視線,他甚至不敢與明夏有任何眼及神接觸。

  「你、你是妮兒的老師吧。」男人有些生硬地開口轉移了話題,就連聲音都不自覺軟了下來,「妮兒應該跟你說了吧,她不會再去上學了。」

  「但我可沒有逼她退學,是她自己不願意去的,她娘身體不好,身邊離不開人,她想要照顧她娘,所以才不念書的。」

  妮兒原本在哭,聽到男人這番話時,一雙盈滿了淚意的眼睛里卻第一次湧現了仇恨的神情。

  明夏鬆開桎梏住男人的手,沒有和他糾纏的意思,只平靜道:「我是妮兒的老師,今天過來是來家訪的,但你別誤會,我不是來找你的,我這次來是想見見妮兒的母親。」

  聽到這句話,中年男人非但沒有因為被忽視而產生不滿,反倒鬆了口氣,指了指屋子,語速很快地道:「就在裡面呢,你自己進去吧,我還要將王嬸送走,就不陪著你們了。」

  說完,男人逃一樣拉著旁邊還沒回過神的王嬸朝著門外走去。

  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明夏沒有阻攔,收回視線后,對仍然在低聲啜泣的妮兒道:「帶我進去看看你娘,好嗎?」

  妮兒吸了吸鼻子,很輕地點了下頭,推開屋門,帶著明夏進了屋子。

  老式的平方逼仄潮濕,明明是白天,屋內不點燈卻昏暗到幾乎很難看清楚腳下的路。

  空氣中夾雜著濃重的中草藥獨有的苦味,說實話,這味道並不好聞,甚至是讓人有些窒息的。

  妮兒熟練的點亮了煤油燈,藉由燈光,明夏終於看清了躺在床榻上的女人。

  她瘦到幾乎皮包骨頭,臉上的顴骨因為消瘦而格外明顯,長時間的病痛讓她被折磨得不成樣子,渾身上下簡直宛如骨頭架子裹了層人皮。

  似乎感覺到了光亮,女人氣若遊絲地聲音在昏暗的房間里響起。

  「……妮兒?」

  妮兒的母親身體情況太差了,大多數時候都處於昏迷地狀態,今天這難得地清醒讓妮兒有些欣喜。

  她快步走到床邊,拉著母親的手低聲在她耳邊介紹道,「娘,我老師來看你啦,就是我經常跟你提起的那個明老師,你還記得嗎!」

  妮兒的母親雖然意識還算清醒,但因為身體太過虛弱的緣故,說話聲音非常小,需要湊到她身邊才能勉強聽清楚。

  明夏在和妮兒的母親打過招呼后,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溫和道:「可以讓我和你娘單獨聊聊嗎,我保證不會佔用她很多時間。」

  妮兒神色有些猶豫,然而床上的母親卻很是艱難地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虛弱道:「去玩兒,聽話。」

  沒人知道明夏和這位母親究竟聊了些什麼,妮兒只知道,明夏離開前,在她面前蹲下,對她伸出手,將她溫柔的擁進了懷抱里。

  無論過去多久,妮兒都永遠不會忘記,在那個絕望到彷彿再看不見前路的傍晚,明夏輕聲在她耳邊說的那句話。

  「別怕,有老師在。」

  這次家訪之後,沒過幾天妮兒的母親就去世了,而她的父親在匆匆辦完葬禮后,很快便將新媳婦娶進了家門。

  在一連串的噩耗中,唯一稱得上是好消息的,便是……新學期開始,妮兒和其他同學一樣,如期出現在了學校里。

  妮兒沒有退學。

  這是一位母親彌留之際,留給女兒的最後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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