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 116 章
陶希然怔怔看著遠處的黑煙,腳下一軟,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她張了張嘴,聲音有些嘶啞道:「停,停一下!」
明夏腳步頓住,她回過頭看向陶希然,靜靜地對視了幾秒后,對她伸出手,道:「站起來。」
看著近在咫尺的手,陶希然卻怎麼也提不起勇氣去握,她幾乎是有些狼狽的往後縮了縮,不住的搖頭,低聲道:「不,小夏姐,我們可能是走錯了,小河村的方向……」
明夏在她面前蹲下,看了她幾秒,忽然伸出手將她抱住,輕聲在她耳邊道:「不要怕。」
她的話讓陶希然無法再自我安慰,也徹底打破了她給自己構築的最後一道心理防線。
人在極度悲傷的時候,彷彿被按下了消音鍵,陶希然無聲的流淚,眼淚從眼眶止不住的流,順著臉頰滴在地面,很快將原本乾燥的土地浸濕了一小片。
「為什麼啊?到底是為什麼啊?!」陶希然聲音嘶啞的厲害,猶如殘破的風箱,聲聲泣血,卻又很快破碎在風裡。
即便還沒有靠近,可是無論明夏還是陶希然對這樣的氣味都並不陌生,風吹來時,裹挾著硝煙與若有似無的腥氣。
那股腥氣,不久前她們就曾聞到過。
明夏一隻手握住陶希然的肩膀,另一隻手強硬的捏住她的下頜,強迫因為極度悲傷而神情恍惚的陶希然和自己對視。
「小陶,我們沒時間了,你聽我說。」
被迫與明夏對視,對上明夏那雙堅定的眼睛時,陶希然渙散的思緒終於恢復了幾分清明,她有些遲疑地輕輕點了下頭,努力集中精神去聽明夏的話。
「還記得馬匹的位置嗎,你一定記得,對不對?」雖然是在問,但明夏卻不給陶希然否認的機會,俯身在她耳邊一字一頓道:「馬背的挎包上有槍,找到槍和子彈帶過來。」
渾渾噩噩的陶希然茫然的看著明夏,沒回答,而是很輕的問道:「那你呢?」
明夏沖她笑了下,道:「我剛才可能是摔到腿了,現在實在走不了了,就在這裡等你回來,可以嗎?」
說著,明夏將褲管撩起來,只見原本白皙的皮膚上此時早已經青青紫紫,膝蓋的位置似乎被碎石划傷,創口面積很大,看上去相當駭人。
陶希然又想掉淚了,可卻在對上明夏希冀的目光下,生生將眼淚憋了回去,撐著地面有些艱難的站起來,承諾道:「我去拿,你等我。」
明夏眼底滿是欣慰和鼓勵,輕輕捏了捏她的手,道:「我等你。」
待到她的身影逐漸拉遠,明夏眼底僅存的那幾分柔軟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則是刺骨的冷,以及前所未有的狠厲。
根本沒有去管腿上的傷,她神色平靜的放下褲管,以手撐地,借力從地上站起來,原本已經有些凝住的血隨著她的這番動作再次從被撕裂的傷口湧出,她卻彷彿渾然未覺,甚至連眉頭從始至終都沒皺一下。
隱藏在記憶深處,彷彿被封存了很久很久的,久遠到幾乎已經快要被遺忘了的本能,在濃郁的血腥氣中逐漸被喚醒。
沒有被系統綁定之前,她是做什麼的呢?
明夏斷斷續續的想,腳下的步子卻沒有哪怕片刻的停頓,她一步步往前走,腳步邁的不大,每一步卻邁的相當堅定。
果然,時間太過於久遠,遠到即便腦海里凌亂破碎的記憶碎片隨著血腥味愈發濃郁而不斷被激活,明夏依舊未能拼湊出完整的記憶。
不過好像已經無所謂了。
行至小河村前,明夏的視線在村口堆放著的草垛子上停頓了幾秒。原本被堆得高高的,黃燦燦的草垛子此時染了血。
地上的血跡像是被人強行拖拽而留下的,長長的一道,看上去有些滲人,明夏卻絲毫沒有畏懼,她順著血跡走到了一戶敞開著門的小院前。
黑色的木門上印著褐色的手印,半敞著的門后,便是一具趴在門檻上的男性屍體,明夏站在旁邊看了良久,伸手將那具屍體翻過來,入目是一張並不算熟悉的臉。
明夏努力回想了半天,這才終於想起來,眼前這人好像姓劉,是個木匠。
年紀不大,話不多,人卻和善,不久前才剛剛娶了新媳婦。
劉木匠的新婚妻子是個眉目清秀的姑娘,一手針線活極好,針腳又細又密還相當規整,明夏和陶希然身上穿的衣服還是這位心靈手巧的姑娘幫忙縫補的。
將劉木匠的身體從門檻搬到地面,明夏順著血跡往前又走幾步。
院內有口井,也是村裡為數不多的水井,小兩口平時可寶貝這口井了,每次取完水都會拿木蓋子將井口蓋嚴,以防落到井裡髒東西,污染了水質。
可現在小木匠精心打磨的井蓋被劈砍成兩半,井邊遍布凌亂的腳印,以及衣物上破碎的布料。
明夏在水井裡發現了一具屍體,可能是在水裡泡的時間太久了,屍體有些浮腫,僅憑身上的衣服,依稀可以辨認得出,正是劉木匠那位新婚不久的小妻子。
她彎下腰,拿起井旁的粗麻繩,費了半天功夫才總算將井裡的屍體打撈上來,麻繩將她白皙的掌心磨出了道道血痕,明夏卻渾不在意。
將那姑娘撈上來和劉木匠放在一起,繼續向屋內走去。推開虛掩著的屋門,刺鼻的血腥味讓明夏的腳步頓了頓。
床榻之上,劉木匠年近古稀,臉上總是掛著和善笑容的老娘安靜躺在那裡,血染紅了身下的床褥,又順著床沿滴到了地上。
明夏伸手將老太太圓睜著的眼睛合上,走進裡屋,從唯一的柜子里取出了套乾淨的衣裳,回到院門口,幫那姑娘換好后,輕輕將木門掩上。
往前走了沒兩步,地面上橫七豎八的屍體便直接映入眼帘。這些人里,明夏並不全都認得,很多人甚至連名字都叫不出來。
可人的記憶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雖然叫不出他們的名字,明夏卻在看到這些人的臉時,能夠清晰的回憶起他們生前和自己為數不多的幾次互動。
明夏有些吃力的將這些人的屍體集中到一起,做完這些的時候,她的手臂已經開始有些不受控制的發起抖。
又往前走了不足幾十米,來到熟悉的小院前,看著緊閉的大門,明夏閉了閉眼。
儘管知道不該心存希望,可她還是控制不住的去想,或許……或許有人躲過了這場劫難。
但現實似乎總是格外的殘忍,明夏伸手推門,推了幾次都沒能推動,她有些費力的,手腳並用的爬上矮小的院子,終於看清了裡面的情況。
原來,門之所以打不開,並不是有人倖存了啊。
而是因為門口堆積的屍體太多,將兩扇門牢牢地抵住了。
屍體多到明夏幾乎都已經麻木了,她甚至發現自己可能已經短暫的喪失了悲傷的能力。
是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明夏的心裡沒有悲傷,眼睛更是流不出一滴淚,可是心口積壓著的那團火,非但沒有消退的慾望,反倒隨著希望破滅而愈燃愈烈。
地上的血跡還沒有干透,看樣子襲擊村子的那群日軍應該剛離開不久。
明夏在搬運屍體的時候,從中發現了幾張熟悉的臉,其中就有葉枝的父親。
他身著黑色長衫,靠坐在門前,低垂著頭,如果忽略他胸口的血窟窿的話,不仔細看還以為他只是有些累了,靠在門邊閉目養神。
而就在葉父不遠處,另一道熟悉的人影以保護者的姿態正在護著什麼,明夏走近了,發現這人正是將孩子委託給兩人的張嬸的丈夫。
那個沉默寡言的,槍杆子不離手,身上常年縈繞著劣質煙草味的男人。而他身下,直到生命終結那一刻也試圖護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張嬸。
前所未有的疲憊籠罩了明夏,她強撐著站起來想要繼續往前走,但起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
撿起地上不知是誰留下的長刀,以刀撐地,明夏踉踉蹌蹌的朝著黑煙升騰的地方走去。
那裡原本是村民們用來儲藏糧食的地方,只是現在裡面的糧食早已經被洗劫一空不說,還到處都是被火灼燒過留下的焦黑色痕迹。
煙霧模糊了明夏的臉,尚未完全熄滅的火帶來讓人極為不適的熱度的同時,還讓進入的人感覺到難捱的灼燒感。
明夏卻有些執拗的繼續往裡走,忽的,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麼東西,她的腳步有些踉蹌,若非手上握有長刀,明夏幾乎要被絆倒。
「呃啊——」短促的呻-吟聲在靜謐的房間里分外清晰的傳入了明夏耳中。
明夏向前走的腳步一頓,她彎下腰,看清楚地上人的臉。
那人滿臉是血,頭部似乎遭受過什麼重擊,身上的軍裝滿是臟污,模樣看上去分外狼狽。
被疼后,那人有些吃力的睜開眼睛,看到明夏時,眼裡瞬間迸發出極為強烈的求生欲,他的手牢牢扣住明夏的腳腕,虛弱道:「救……」
明夏歪頭看他,就在男人以為自己得救的瞬間,胸口驀的一痛。
「小夏姐,不要——!」陶希然的聲音還帶著喘息,一雙眼睛里滿是驚恐。
但,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話落,刀抽離身體發出皮肉被割裂的悶響,飛濺的血珠染紅了明夏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