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 99 章
「老伯,曲水村走嗎?」
正午時分,因著昨天剛下了雨的緣故,鄉間本就不太好走的路更加泥濘,只要一抬腳,鞋底帶出的泥點子很快就會被甩到腿上,好不狼狽。
已經不知道走了多久,雙腿和腳痛的近乎麻木,陶希然臉上的表情卻不敢顯露分毫。
遠遠望見一個身著白色褂子的老伯牽著驢車迎面走來,陶希然看了眼明夏,隨後咬了咬牙,開口問道。
走在兩人前面的小孩兒也聽到了她的這聲,不由停下腳步,回頭朝身後的兩人張望,黑乎乎的臉上表情緊張又警惕。
趕著驢車的老伯聽到她的問話,倒是沒有置之不理,然而帶著濃重口音的地方話讓陶希然宛如在聽天書。
雙方雞同鴨講了半天,最終還是溝通無果。
眼看老伯擺了擺手,揚起了手裡用來趕驢的鞭子要走,陶希然頓時有些著急,顯然不想就此放棄。
這裡距離瓊華寺少說還有幾十公里,如果純粹靠著雙腿走過去,耽誤時間不說,面臨的風險也更大。
就在這時,一直站在前面沒有上前的小孩兒卻忽然轉身往回走了過來,語速很快的和老伯用地方話說了句什麼。
在陶希然還沒反應過來前,小孩兒已經對她伸出手,滿臉不耐煩道:「給錢。」
「什麼?」陶希然愕然。
見她這副模樣,小孩兒臉上不耐更甚,滿臉嘲諷道:「坐車不用給錢的嗎,還是你想繼續走過去?」
話意思是好的,但聽上去簡直和吃了火藥似的,若非體力已經差不多到達極限,又擔心明夏大病初癒身體扛不住,陶希然定要和他理論一番。
但現在,時間太過寶貴,沒空用於爭吵,每耽誤一分鐘,不但她們的處境會愈發危險,那些藏在瓊華寺內的文物也就越危險。
陶希然壓下火氣,問道:「要多少?」
「半貫銅錢。」小孩兒道。
待到陶希然將錢給了他,不知他與那老伯是怎麼溝通的,兩人就見那老伯沖兩人招了招手,拍拍驢子身後簡陋的木板,示意她們坐上去。
這次不用小孩兒翻譯,兩人也領會了老伯的意思。她們上車后,卻發現小孩兒並沒有一起上來,而是小跑著跟在車后。
陶希然皺了皺眉,道:「你怎麼不上來?」
小孩兒看了她一眼,不屑道:「我可沒有你們那麼嬌貴。」
陶希然氣結,就在這時,一直沒說話的明夏拍拍車子空餘的地方,道:「上來,不差你一個小孩。」
小孩兒自顧自悶著頭往前跑,像是沒聽到明夏的話。
明夏揉了揉眉心,道:「不上來你就別跟著我們了,反正本來我也沒打算讓你趟這趟渾水。」
話音剛落,小孩兒腳步一頓。
驢車依舊不緊不慢的往前走著,他停下后沒多久,雙方之間的距離就被拉開了一大截。
就在陶希然以為他被明夏的話打擊到了,不會再跟過來的時候,卻見那小孩兒狠狠咬了咬牙,小跑著追了上來,單手撐在車上,動作相當靈活的跳了上來。
「你們別想甩掉我。」小孩兒兇巴巴道。
陶希然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湊到明夏耳邊小聲道:「我真的不能揍他嗎,他看上去真的很欠揍。」
明夏忍著笑安撫性的拍拍她的手,「淡定,他就是這狗脾氣。」
驢車的速度算不上快,但卻比走路要節省體力太多,更何況在如此嚴峻的情況下,大部分人都是從曲水村往外逃,鮮少能見願意往曲水村去的車子。
日軍的主力部隊正在往潯州城方向來,而曲水村正是通往潯州城的必經之路,消息一經傳出,人心惶惶,不少當地的村民連夜拖家帶口向外奔逃。
和明夏兩人同行的這小孩兒正是跟隨著逃難的難民從曲水村逃出來的,好巧不巧,明夏要找的那座瓊華寺,剛好就在曲水村旁邊不足十里的山坡之上。
所以當明夏提及要去瓊華寺時,小孩兒的反應才會那麼激烈,在他看來,明夏這個時候去瓊華寺,和去送死又有什麼區別。
別人跑都來不及,她倒是好,上趕著去給人當炮灰。
然而,即便小孩兒怎麼勸阻,如何威脅恐嚇,依舊沒能說動明夏改變主意,有那麼一瞬間,小孩兒真想轉身就走,隨便這倆人怎麼去送死。
左右不過萍水相逢,該提醒的他已經提醒過了,也算是對得起拿到的那兩塊銀元,和那兩個包子。
下定決心不過是短短几秒鐘的事情,可真等明夏和陶希然要離開的時候,他最終還是沒走,遠遠跟在兩人身後。
小孩兒告訴自己,他不走不是因為同情心作祟,更不是出於對這兩個不識好歹的人的關心,他只是……
只是剛好想起來他離開曲水村時走的匆忙,忘了向做過活的地主家討錢了。
僅此而已。
隨著距離曲水村越來越近,路上除了他們這輛驢車外,已經逐漸看不到路人了。
除了車輪碾過路面和驢蹄子發出的噠噠聲外,再聽不到其他聲響,氣氛壓抑緊張的可怕。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在途經一座小橋時,一行人忽然感覺到了地面傳來了震顫聲。
幾乎是下一秒,衝天的火光自西邊升起,將原本已經逐漸暗淡的天空映照的亮如白晝。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驢子因受到驚嚇而下意識發出嘶鳴,若非駕車的老伯及時控制住方向,恐怕車子都會直接被受驚的驢子給帶翻。
安撫完驢子,老伯顯然也有些驚慌,用帶著鄉音的地方話小聲咕噥了一句什麼。
明夏和陶希然都沒聽懂,但從老伯驚恐的表情來看,應該是被嚇到了。
他轉過身對著明夏和陶希然說了些什麼,話說到一半,意識到兩人可能聽不懂自己的話,再開口的時候不但放慢了語速,還用兩隻手比劃著。
就在陶希然連蒙帶猜他的意思時,沉默了一路的小孩兒忽然開口,對兩人道:「他說,要打仗了,他回去是因為家人還在村子里,你們去曲水村如果不是有必須要做的事情,最好還是回去吧,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聽了這話,向來毫無顧慮的明夏居然十分罕見的猶豫了。
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身旁明明已經害怕到渾身發抖,卻還強撐著裝作若無其事的陶希然。
以及好不容易從曲水村逃出去,卻又跟著她們再次踏上了回去路程的,性格彆扭到不行的狗脾氣小孩兒。
他們當中,一個是從未經歷過戰亂,還在念大學的學生;另一個是尚未成年,放在現代恐怕還在上高中甚至初中的小孩兒。
明夏想了想,開口問小孩兒:「回去的路,你記得吧?」
小孩兒抿了抿唇,點頭:「記得。」
他對人的情緒感知向來敏感,敏銳的察覺到明夏已經動搖了,緊繃的情緒也隨著這個認知而有所放鬆。
如果在這裡回頭,他有把握可以將兩人平安帶回潯州城。
明夏對他笑了笑,拉著陶希然的手晃了晃,道:「那你可不可以幫我個忙,把她……」
「我不會走的。」說這話的時候,陶希然的聲音還沒從剛才爆炸的恐懼中緩過來,帶著明顯的顫抖。
可她的表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一雙明亮的眼睛里沒有哪怕分毫的動搖。
「你是我帶來的,所以我也一定要把你帶回去。」陶希然道。
從陶希然的眼睛里,明夏清楚的知道,這姑娘看似性格軟和,可骨子裡卻有著和自己極為相似的執拗,一旦打定主意就不會有所改變。
就如她執意要與她一起參加的那場宛如鴻門宴一般的拍賣會,亦如在拍賣會結束后,毅然決然跳車走到她面前,即便渾身是傷也執拗的拍打著她的車玻璃。
良久,明夏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陶希然的頭,無奈道:「你還真是,讓我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陶希然笑了,短暫的克服恐懼,抱緊她胳膊,道:「出國前就說了,我要和你一起啊,我可是很纏人的,你可別想著輕易撇下我啊。」
事關生死,千言萬語也只化成了一聲清淺的嘆息。
在陶希然表明態度后,意識到不會再有轉圜餘地,明夏對她道:「把我們的錢拿出一半來。」
陶希然明白她的意思,沒有猶豫,直接將錢全部拿了出來,不用明夏交代,直接把錢一分為二,將其中一半遞給了坐在她們對面的小孩兒。
「謝謝你陪我們走到這兒,但接下來的路我們自己走就可以了,就不用你跟著了。」和他不對付了一路的陶希然難得沒再和面前的小孩兒嗆聲,用故作輕鬆的語調調侃道,「錢拿著,不多,但吃包子的話應該能吃很久啦。」
小孩兒看著遞到面前的錢,沒有伸手去接,牙齒咬的死緊,緊到臉部表情都有些扭曲。
他的爆發毫無徵兆,卻又並不讓人意外。
「你到底有什麼必須去瓊華寺的理由,如果要去找人的話,我可以明白告訴你,不會有人在的,那裡的人早就已經全跑光了!懂嗎,全部跑光了!!」
話音落下后,回應他的只有再次被火光點亮的天。
小孩兒死死看著她們,忽然,動作十分粗魯的從陶希然手裡搶過錢,低聲罵道:「要死你們兩個瘋婆娘自己去死,我才不會陪你們一起,小爺我還沒活夠呢!」
將錢塞進懷裡,小孩兒動作乾脆利落的從驢車上一躍而下,頭也不回的消失在了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