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野心

  五丈之外便是站崗的士兵。

  天晴,站在高處,風也不似昨日呼嘯撕扯。

  寧安華只是想驗證自己的猜測,沒想吵嚷得天下皆知,所以,她問的聲音很輕,很輕,只確保羅焰可以聽見。

  這輕輕隨風來的一聲,卻似巨雷轟然劈在羅焰心口。

  他心頭湧起驚懼:

  郡主怎麼知道的?

  是誰讓郡主知道的?

  他的身份暴露了?

  哪裡出了紕漏?

  他無法控制自己駭然地看向郡主。

  但郡主的神色只是淡然中略帶好奇,就像她方才問的只是「邊軍一日吃幾頓飯,都吃什麼」這樣的問題。

  他恐懼焦躁的心似乎也被安撫著。

  寧安華當然看到了羅焰的表現。

  她已經知道了答案。

  為了不讓羅焰誤會,做出什麼無可挽回的事,她主動解釋:「是我猜的。我問你之前,沒和任何人提過。」又補充:「我家大人也不知道。以後我也不會再對別人提起。」

  她看著羅焰的眼睛,語速緩慢,語氣認真:「羅焰,你可以信我。」

  羅焰這才感到放鬆。

  他信郡主。

  但緊接著,他又緊張。

  ——郡主……會怎麼看他?

  見他平靜了,寧安華接著問:「顧家已經平反,你有沒有想過恢復身份,認祖歸宗?」

  羅焰也暫時把密旨、兵權放在一邊,先回答郡主的問題:「從沒想過。」

  寧安華:「是怕人因此質疑顧家的清白?」

  羅焰的聲音低沉了下去:「是。」

  給顧長漢翻案的可以是任何人,但絕對不能是顧長漢的兒子。

  做遼安將軍的,也不能是顧家後人,只能是無根無基,一身一心全部忠於皇上的羅焰。

  皇上不會允許東北再出一個能隻手遮天的穆家。

  他說:「姓羅二十年,早就習慣了。」

  寧安華還好奇,羅焰以前叫什麼。

  但看到他眼中那凝結的,化不開的哀痛,她把這點好奇心放下了。

  他的過去與她無關,她不必探究。

  他是羅焰,這就夠了。

  她只又問:「你知道妙玉是你的表妹嗎?」

  羅焰呼出一團霧氣:「知道。」

  他轉向寧安華:「顧家清白,她的身份就再沒有污點,她不知道有我,反而更好。」

  他猶豫:「其實,我該謝郡主這些年對她的照拂,但……」

  寧安華一笑:「她是我請來的師父,我們和她好是她好,與你有什麼關係。」

  羅焰眼中也終於有了些笑意:「郡主說得沒錯。是我自大了。」

  既然提到了他這位從沒正式見過的表妹,他便趁機把心中早已想到,卻本以為不會有機會說出來的打算說了:「我小姨——妙玉的母親——有孕時,我二嬸也有身孕,兩家曾定過兒女親事:若一男一女,則為夫妻,還換了信物。但五弟兩個月時便被……」

  他還帶笑的眼睛被風吹得刺痛。

  他停了太久,讓寧安華嘆息著看向他。

  ——也看到了沒入他墨色斗篷中的兩滴清淚。

  羅焰抬手拭去淚痕。

  他哭了?

  但他並不羞恥,只感到了二十年沒有過的心安。

  他終於可以和別人說起這些,也有了……可以說的人。

  「節哀」兩個字太過輕巧。

  面對這樣的羅焰,寧安華說不出口。

  她不會以他人的傷心事為樂。她自知心冷,但她也願意安慰朋友。

  可她和羅焰的關係也沒到能訴說心事,互相寬慰的地步。

  但,要視作不見嗎?

  羅焰看到她如墨的眉毛微微擰起,眼中是純凈的嘆息。

  郡主不是在可憐他。

  不由自主,他說起了往事。

  「二叔死的時候才二十四,二嬸比二叔還小兩歲。」

  「二叔二嬸有三個孩子,五弟最小。」

  「我爹娘有四個孩子,我是長兄。」

  「我爹……總是很忙。二叔常帶我去山裡打獵,還會用親手獵來的皮毛給二嬸做冬衣。」

  「我見過爹想用寶刀和二叔換白狐皮,二叔笑嘻嘻地,說……」

  他笑且嘆。

  「二叔說,『自己的老婆孩子,得自己疼,大哥要別人老婆孩子的算什麼』。」

  回憶該結束了。

  羅焰整理心情:「五弟夭亡時,妙玉尚未出生。我今日做主,這門親事,從此算了。」

  他誠懇道:「還請郡主幫我留意:若妙玉不知此事,便不必說與她。若妙玉知道曾有此婚約,望郡主勸她不要介懷。」

  寧安華答應:「我會留心。」

  羅焰想了一想:「我知道,姨娘姨丈過世之前,曾打算讓妙玉還俗。」

  他問:「不知郡主……」

  寧安華笑:「若有良緣,我不會攔她。」

  羅焰感激一笑。

  他只能為妙玉做這些了。

  天高山遠,千里純白,大興嶺在寧安華眼中美得讓她心醉。

  千平關腳下的混同江水,也會成為她修鍊的助力。

  但若答應留在邊關,便不能與林如海日日同寢。

  不過,林如海在東北總督任上,只怕每年出門在外的時間,比他任巡鹽御史那幾年會更長。

  她不怕路途艱苦。但能安穩在一處住著,為什麼要奔波勞碌?

  而且,對她來說,跟林如海去各地,看他治理民生沒什麼意思。

  羅焰還是不說正事。

  寧安華索性盯住他,問:「你想先打哪國?」

  這個問題問得羅焰怔住。

  在這件事上,寧安華的耐心所余不多:「奚丹、句麗,你——皇上——會先打誰?」

  東北鄰國有三。

  渤海東南的新羅臣服於大周,年年朝貢。

  渤海和遼安西北方向是奚丹。遼安向北向東是句麗。這兩國與大周數十年戰事不斷。

  二十年前,遼安軍丟失的幾座州府,便是被句麗奪去。

  而句麗和奚丹之北,便是金髮碧眼的羅剎國,與大周暫無交惡。

  大凡盛世君主,都有開疆擴土之心。皇上令羅焰為遼安將軍,還新設了東北總督,一定對鄰國野心不小。

  若奚丹境內的大興嶺和句麗境內的小興嶺、外興嶺都是大周的國土,她便能自在進山探尋了。

  羅焰看出了郡主對大興嶺的喜歡。

  但他只能說實話:「句麗。」

  「奚丹游牧,大多逐水草而居,地域遼闊;句麗廣有良田,百姓耕種遊獵,生活富庶,人口日趨繁盛,工藝武器愈發精良。」

  奚丹和句麗都想要大周溫暖、廣袤、肥沃的土地,對大周的威脅相差不多。但打下句麗比打下奚丹對大周更有好處。

  而且,奚丹以游牧為生,縱使攻下王庭,其殘部跑向漠北,不上十年,又會南下擾邊。

  寧安華權衡之後,向羅焰明示:「你想讓我留在千平關,還是去句麗邊境?」

  羅焰驚喜之下,不敢啰嗦:「全憑郡主。」

  寧安華直說:「我不會打仗,也不想學。帶兵練兵可以,最多一年。也別給我儀

  鸞衛的職位。」

  真學上兵法作戰,這事就沒個頭了。

  羅焰忙道:「那便請郡主留在千平關,暫任總兵。我會在千平關多留一到兩個月,待郡主熟悉了事物,再去別處。」

  寧安華:「你是帶我家大人視察完畢,最後去句麗邊境?」

  羅焰:「我會與林大人直接北上。我留在句麗邊境,接下來由別人帶林大人視察。」

  他解釋:「顧家沒有通敵叛國,與句麗勾結的是穆氏。此為絕密,只有陛下和儀鸞衛知曉。句麗邊境三關、一府、一州,甚至整個東北,乃至京中,只怕還有穆氏和句麗的細作,所以,東北總督府才要堅如堡壘,外松內緊。北靜郡王留在東北……」

  寧安華明白了,這又是皇上在釣魚。要用北靜郡王釣出穆家殘黨。

  她樂見大周的暗探在別國有收穫,卻不願孩子們受到別國細作的威脅。

  她道:「不用一個月,你留半個月就夠了。給我幾個得力的人。」

  羅焰看她的臉色,沒有猶豫太久,低聲說:「郡主放心……陛下撥給郡主的二百親衛和一百家奴里,共有兩成是儀鸞衛精銳,至少都能以一當十,必能護好郡主的兒女。」

  寧安華:「我沒有懷疑皇上和你要以我的孩子為餌。離京前入宮,皇后再三說天氣太冷,讓我把孩子們先留下,讓江家照顧,夏天再送去。大公主也和安碩說過,願意照顧我妹妹和孩子們,是我想帶他們來。」

  她還猜過,是不是皇上要留她和林如海的兒女在京里,就像芳年只能留在京中一樣。

  但江皇后和大公主的態度又並不堅決。

  她婉拒以試探,皇上的「恩賞」卻絲毫沒打折扣。

  原來是因為東北還有未知的危險。

  她笑笑:「我早知東北不會平安。孩子們要長大,多經歷些也好。」

  羅焰微微垂首:「我……」

  寧安華:「你受皇恩,食皇祿,忠於皇上,何錯之有?是我該謝你,願意告訴我這些。」

  他本來也不該對她和她的孩子,她的家人負有什麼責任。

  她問:「我能讓我家大人知道嗎?」

  皇上應該也不會認為這件事能永遠瞞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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