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值得嗎?(結尾修改)
盛夏六月,京中半個多月沒見一滴雨水,天氣燥得讓人心煩。
才過辰正,太陽還沒升高,熱浪卻已經從立幽堂周圍的水面上侵蝕了過來。
寧安華拿著一根柳條,在陽光下憑欄弄水,看游魚擺尾,碧波微漾,見檀衣和春澗的臉都熱紅了,便笑說:「你們進去罷,我自己坐一會兒。」
春澗是寧安碩進學那年檀衣挑上來的,今年才十五歲。她是寧安華在揚州時從拐子手裡救下來卻無家可回的女孩兒之一,性子溫柔靦腆,行事謹慎,雖已貼身服侍了寧安華近兩年,還是事事循規守矩,不但不似檀衣、菊露談笑無忌,也遠不如寒燕放鬆。
寧安華如此說,她要聽命,又覺得不能放太太一個人在這裡,沒人服侍,因此猶豫。
檀衣帶她進了屋內,鬆開她,接過寒燕遞來的涼茶,又給她也拿了一杯,才笑說:「我知道你細心盡職,太太也知道。可太太心疼咱們,咱們不領,豈不是不知好歹了?太太想一個人坐一會子,咱們非要杵在那裡,或許還叫太太心煩呢。」
等檀衣坐了,春澗才坐下,問:「那若太太有事叫人,沒人在可怎麼辦?」
她不似幾位姐姐,和太太是從小的情分。她受太太的恩德,有了如今的好日子,衣食不缺,縱犯了錯,最多受幾句罵,打是沒有的,姐姐們還會教她,她更不能忘本。
檀衣笑道:「這屋裡又不是只有你我。咱們且歇著,讓她們到樹蔭底下守著去,過半個時辰她們熱了,再換咱們就完了。」
菊露在臉上耳後都撲了粉止汗,又含上一粒清涼解暑丸,笑道:「我去『水木亭』里。樹蔭下都是小蟲子,我才不去。」
她和寒燕要出去,春澗忙找了兩柄傘出來:「我看今天日頭也毒得很,姐姐們勸著些太太,別叫太太晒傷了。」
檀衣和菊露相視一笑。
寒燕接了傘。
寧安華隔空控制著水溫變冷,再變熱。
不過上下十度左右的變化,游魚卻驚慌逃遠,一時都散開不見了。
她餘光瞥見菊露和寒燕挽著手,說說笑笑到了水木明瑟亭里,見她看過來,便舉著傘問她要不要。
她擺手不要,她們就一人捧了一本書讀,還時不時向她這裡看一眼。
寒燕本不識字,是到她身邊后才學的,如今也能讀詩讀文了。
不管外面的風雲如何變幻,在她的女孩兒們身上,她總能感受到歲月的安閑美好之處。
她忽然發覺她這個想法有些莫名熟悉。
……或許賈寶玉也是這麼想的?
賈寶玉擋不住外界的任何風雨,只能任他的姐姐妹妹們被雨打風吹落。
她呢?她能做到什麼地步?
寧安華收回異能,把柳條丟進水中,仰頭看向只飄著一縷薄雲的天。
上皇駕崩四個多月了,京里的氣氛就像是烈日晴空下的湖面,除了偶有輕風吹起些許微波,連大點的漣漪都不見。
上皇死在靜玄寺里,皇上沒有深究,「四王八公」——特別是北靜王府——更沒人主動提起。
皇上順利地和皇后正位,順利地尊生母為太后,順利地換掉了吏部尚書,順利地把禁衛軍上十衛從每衛千人擴軍為每衛四千八百人,又將儀鸞衛擴為九千六百人,都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戶部被交由忠順親王主管。他身份方便,調撥擴軍所需銀兩省了不少麻煩。
而林如海身為大周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吏部尚書,在吏部半個月余,也沒有人質疑他資歷不足,不能擔此重任。
——他一十一歲得中探花,至今為官一十年,從翰林院出身,外放做過一地布政,還在巡鹽任上立下大功,回京就任戶部尚書兩年,從無差錯,資歷功勞都不缺,除了年輕些外,也確實無可置疑之處。
似乎所有人都各在其位,各司其職,君愛臣,臣敬君,朝廷和天下從此就要一片太平,再不會見任何亂象。
寧安華聽見了一姐兒「吧嗒吧嗒」的腳步聲。
她收回思緒。
不一會,菊影帶了個丫鬟兩個嬤嬤,共六個人跟在一姐兒身後護著過來。
一姐兒十天前滿了一周歲,和她去年滿月一樣,因在國孝里,沒請外人,只自家人看了她抓周,吃頓便飯就完了。
她抓周時,滿桌子的筆墨書畫、印章環佩、算盤綉帕、金銀珠玉不去抓,非要從炕上下來,左手牽來了羅十一,右手抱住寧安華的腿,嘿嘿一笑,就算抓周抓完了,很是叫林如海吃了幾日的醋。
羅十一不知經歷了怎樣一番糾結,前幾日找寧安華,問一姐兒能不能私下認她做義母。
寧安華還沒學得羅十一的五成本事,已覺受益無窮,一姐兒認她為義母,就能從小得她親身教導,這樣的好事,她當然想替一姐兒答應。
但她也怕會給雙方都帶來麻煩。
今上的疑心有多重,世宗皇帝——即上皇——才駕崩那個月,她們都體會過了。
但羅十一說:「若夫人不介意,願此事只有你我知曉,待一姑娘長大,再由夫人決定是否告知。」
寧安華沉默良久,問:「值得嗎?」
寧安華和一姐兒,值得羅十一這樣交心、信任、愛護嗎?
羅十一看著她說:「值得。」
到了寧夫人身邊,她才感覺她活得像個人了。
她今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卻還奢望將來會有一個得她親傳的,她真心疼愛也真心愛她的孩子,叫她一聲「母親」。
哪怕只是「義母」也好。
寧安華和羅十一起了誓。
她們誰也不會用「一姐兒認羅十一做義母」這件事,做出有損對方的任何言行舉動。
寧安華給這道誓言加足了保障。
如有違誓,後果不會有違背靈魂誓言那麼嚴重,但也並非能輕易承受。
這是對羅十一的約束,也是對她的。
羅十一比寧安華大五歲,明年就滿十了。
寧安華替一姐兒定下了義母義女的名分,從那日起,私下無人時,會稱她一聲「姐姐」。
因要做戲做全套,一姐兒到現在還沒有小名,「怕養不活」。既滿了周歲,寧安華就請羅十一給她起個小名,等她長大,認識了別家姑娘,也好稱呼。
一姐兒轉過彎看見了寧安華,便加快腳步,撲到寧安華腿上,仰著臉滿眼是笑:「娘!」
寧安華把她撈起來抱著,笑問:「想吃點心了?」
一姐兒愛吃甜的,能抱著一盤撒了厚厚蜜糖的玫瑰糕吃光了不吃飯。寧安華就只許她每日上午下午各吃一塊點心,多的要等長大了再有。她想快些長大,就要好好吃飯。
一姐兒在寧安華懷裡點頭,摟著她的脖子撒嬌,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看時辰差不多了,寧安華抱著她起身,卻不是回立幽堂,而是出了花園,向隨雲院來。
上午這塊點心,就讓十一姐姐給吧。
羅十一面前的炕桌上擺滿了書,都是寧夫人借她的。
她習得一身武藝,能在指揮使手下走兩百招不輸,可論起詩書文墨,不過是「識得幾個字」。
寧夫人讓她給一姐兒起名字,她是真的高興,也是真的犯難。
她做「一滴水」都沒這麼難。
聽見寧夫人和一姐兒來了,她趕緊把手頭的書一放。
……寧夫人說了,讓她在一姐兒歲前把名字起出來就行。
寧安華看一姐兒在羅十一這裡吃了點心,便把她留下,自己回立幽堂把今日的事理了。
青兒去年那場病,今春終於大好了,得到羅十一的允許,開始重新上學。寧安華念著女孩兒們一年比一年大,能肆意的日子漸少,便不令她們再理事,讓她們只管讀書作詩作畫,什麼高興就做什麼。
原身從十一歲起,就被林旭拘在屋裡做針線磨性子。黛玉已經十一,青兒也已十歲,瑛兒也九歲了。過不了兩年,張家就不會再讓瑛兒借居在林家上學,寧安華大約也要真正為黛玉出閣做準備。
到那時候,黛玉才是想玩都沒時間。
寧安華走前,再和羅十一說:「千萬別心軟了多給她點心吃。」
她從前認為羅十一方方面面都可靠極了。
但現在,看到羅十一看向傻笑著的一姐兒的眼神,她實在放心不下,只好又叮囑菊影。
不到午時,寧安華打發了最後一個管家媳婦,來隨雲院準備吃午飯,正好讓她看到羅十一護著一個點心盤子跳出來,菊影追出來要。
一姐兒還不會說「師父」「十一」等較高難度詞語。
她站在門口拍手給羅十一加油,喊的是:「羅!羅!羅!」
寧安華頓住:「……」
羅十一回頭:「……」
菊影立刻告狀:「太太,我攔不住十一先生!」
一姐兒把頭一縮,轉身抬起小短腿就想往屋裡藏,可惜門檻對她來說不太好邁。
寧安華走上前,朝羅十一伸手。
羅十一:「……就給她再吃一塊也不行?」
寧安華看著她,沒說話。
羅十一……把點心盤子給她了。
寧安華回身遞給檀衣,又向前一步,用僅能她和羅十一聽見的聲音說:「我以為姐姐會把她當親傳弟子。」
羅十一當即說:「我當然會。」
寧安華問:「那姐姐以為,天下會從此太平無事嗎?」
羅十一的眼神銳利了起來。
寧安華一笑:「姐姐,我不想嬌生慣養她,把她養成經不得風霜的『弱質閨秀』。」
我希望你能用最嚴格的標準去要求她,教導她,哪怕她才一歲出頭。
羅十一輕嘆:「我知道了……我會儘力。」
她看向坐在了門檻上,嘴噘得老高的一姐兒,渾然不覺自己的眼中已是柔軟一片。
午初一刻,孩子們都放學了。
林如海沒回來,女孩兒們來到隨雲院吃午飯,松兒在前院和寧安碩一起吃。
寧安碩自己決定,要做皇上第一年親選的進士。明年大比,今年秋闈,下場之日漸進,他每天只睡不到個時辰,拼了命的學。
他十六了,在這個時代能算成年人,能為自己的決定負責。林如海也支持,寧安華就不再勸他省力保養,只替他打點好了入場一應物品,在八月初八當日,親自送他到了貢院。
寧家祖籍保定屬直隸省,但直隸不設貢院,生員都在順天府參加鄉試,省了他回鄉被嫡支的人糾纏。
今年京中春夏少雨,一進秋日,竟陰雨連綿了十餘日,一直到中秋前方才見晴。
連續兩年的中秋都不用大辦,寧安華賞月之後,給先北靜王妃甄氏——她不知道甄氏的名字——上了一炷香。
甄氏「離世」的當日,寧安華就猜測,世宗皇帝的死或許和她有關。
靜玄寺這個地點……太巧了,巧得簡直不像巧合。
從詛咒所求的力量上來看,世宗皇帝明顯不是自然死亡。
皇上施恩於甄家后,寧安華更肯定了這個想法。
甄氏刺殺上皇,除了生命還付出了什麼,寧安華不願細想。她在末世見過太多,一個元氣大傷無所依侍的體弱女子,所剩的無非只有良心、身體、尊嚴和自我。
她也沒有把這個猜想與任何人交流過。
包括林如海。
人死恩怨兩消。「聖意」已讓一切塵埃落定。她改變不了什麼,也不想改變什麼,所以,沒必要讓甄氏的身後「清白」再遭猜疑。
上完香,寧安華回身挽住等她的林如海,一同回房。
林如海以為寧安華是在求寧安碩秋闈順利,便說:「妹妹不必憂心,只要不出意外,他必會榜上有名。」
寧安華微怔,沒多解釋,笑道:「今日是最後一場,又是中秋,不過求個心安。」
她撫平林如海微皺的眉頭:「睡覺就別想公事了,這樣都不好看了。」
林如海便展眉一笑,眼中情意繾綣:「好,都聽妹妹的。」
今歲也有數地報了水旱,皇上都命戶部調銀賑災,並減免各處賦稅。
他雖已不在戶部,但偶有閑暇,略算片刻,便知道國庫存銀所剩不多。
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何況明春大比,正是年一度各地官員考核調任之期,吏部也甚忙碌。
皇上不向他問計,他便只與寧安華談論一回,在外並不多言。
寧安華知道,他一直沒有放下此事。她也沒有什麼辦法。
不過,如果皇上對朝政民生有對刺殺世宗皇帝的一半上心,也該注意到國庫要沒錢了。
八月十八,寧安碩出貢院。
回到家裡,他把肚子填飽,胡亂洗了個澡,先昏睡了兩天。
等他清醒了,把自己打理乾淨,便立刻將他場的答卷默寫一遍,交與林如海評判。
評閱畢,林如海大感欣慰。雖桂榜還未出,他已籌劃好春闈之前該如何教導寧安碩,才能讓他兩榜得中了。
九月初八,會試放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