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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是妹妹更是夫人

  林宅,東廂房廊下,寧安青拉著林黛玉,側身躲在廊柱後面,避過出來的弓九。

  弓九出了院門,她才要和林黛玉去正房,就看見當著眾多丫頭僕婦的面,林如海一把抱起寧安華,進了內室。

  她原本蒼白沒有多少血色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笑道:「玉兒,咱們先走罷,過會子再來。」

  林黛玉輕輕應了一聲,沉默地跟在寧安青身後。

  寧安青回身挽住她:「姐姐和姐夫都平安回來了,別的事咱們不知道也好。」

  林黛玉笑道:「小姨,我知道。」

  她們沿著抄手游廊出去,身後檀衣追上來,笑問:「不知姑娘們在家裡用過飯了沒有?」

  寧安青不說話,只笑看林黛玉。

  林黛玉笑道:「檀衣姐姐,我和小姨吃過了。廚上有給父親和太太備好的飯菜,姐姐們別忘了請父親太太吃飯。」

  檀衣笑道:「多虧大姑娘細心,不然太太在大太陽底下站了一個多時辰,回來連口熱飯都吃不上,也太受罪了。」

  看檀衣的額角也有濡濕后幹了的髮絲貼著,寧安青笑道:「姐姐不用管我們了,也快去歇歇。我和玉兒先回去了。」

  林黛玉道:「家裡有事,就先讓他們送去我那,請父親太太不用煩心。」

  檀衣笑道:「那就全靠大姑娘了。」

  送兩位姑娘到了院門,又目送姑娘們行得遠了,檀衣才轉身回院子。

  別的丫頭婆子們一個不見,只有菊露守在西稍間里,寒燕在門口等著。

  接了檀衣進來,寒燕忙端給她一碗溫茶。

  檀衣一口飲了半碗:「在車上喝過水了,還是口渴。」

  看她喝完了,寒燕又倒一碗,笑道:「這是姐姐們渴得過了,得多喝幾碗。菊露姐姐已經喝了一壺了。」

  菊露在西稍間里朝寒燕一皺臉。

  檀衣便問:「青姑娘和大姑娘是什麼時辰來的?」

  寒燕低聲說:「兩位姑娘就沒走,一直在這屋裡等著的。方才九先生來了,青姑娘才領大姑娘避出去,誰知老爺和太太就……」

  檀衣道:「太太受了這一日的罪,連咱們服侍的人都恨不能背著太太走呢,何況老爺?主子們越好,咱們服侍的也才越好,這個道理你都不懂了?」

  寒燕忙道:「姐姐,我不是議論老爺和太太。我是怕大姑娘……」

  太太和大姑娘再好,也是繼母繼女。哪有女孩兒看著親爹和後娘這麼親熱,顧不上她,心裡能一點不多想的?

  檀衣笑道:「這你就更不用擔心了。大姑娘雖小,心裡卻清楚,就算一時轉不回來,天長日久,總會明白的。」

  寒燕笑道:「那姐姐還急慌慌出去什麼?」

  被堵了這一句,檀衣笑道:「你個小蹄子,心裡知道就罷,還非要說出來做什麼?叫我這臉上好沒意思的。等我也捏你的短兒。」

  寒燕笑道:「姐姐才不是這麼小氣的人。」

  說笑了這幾句,看卧房裡沒有動靜,檀衣便讓菊露寒燕都到東稍間坐著等。

  卧房內,聽到寧安華的總結,林如海捧鳳冠的手一頓。

  這聲「夫君」不似前夜那聲,聽著殺氣騰騰,令他心驚膽寒。

  而太后話中之意,更讓他心頭火起。

  君臣之道,恩義為報。太后自當為天下女子表率,夫人並無過錯,卻遭太后冷遇刁難,此為不仁無德。林家又如何與賈家相處,只要不有違禮法道義,更是兩家私事,即便與朝事相關,卻定與內宮無干。太后如此,亦為越權。

  為人丈夫,讓妻子無端受這等屈辱,也屬無能!

  他將鳳冠放好,看寧安華唇角帶笑,拿不准她心情如何,又怕再細問下去,讓她想起在宮中受的委屈,雖然心中有萬般想法,一時卻不敢開口了。

  鳳冠一去,寧安華頭上頸上陡然鬆快了,見他不言語,便笑問:「你怎麼不細問我太后都說什麼了?」

  林如海觀她不似有氣,方道:「夫人想說就說,不想說……」

  寧安華笑問:「我不想說,你還問誰去?」

  林如海便在床上半做一揖,笑道:「還請夫人為在下指點迷津。」

  寧安華道:「太后說賈氏一門乃開國時的功臣,功高德厚,賈家的女眷也都淑慧德才。賢德妃娘娘與賈夫人姑侄同為榮國公夫人撫育教養,賢德妃娘娘賢孝才德,故得封妃,賈夫人既是榮國公夫人親女,又是表哥原配,我身為續弦,理當敬重賈夫人和榮國公夫人,多向榮國公夫人討教學習,才知如何侍奉夫君、教育子女,才堪配陛下所賜的封號和誥命。」

  甄太后不愧在宮中五十年,一句難聽的話都沒說,卻句句在指她出身教養不如賈敏,不配做一品誥命夫人。

  換了這時代任何人,不拘男女,哪怕當面還能守禮謝恩,私下大約也很難不動氣罷?

  但她只是有些擔心,甄太後會把「教導」她的話宣揚出去,再帶累了青兒和黛玉就不好了。

  不過青兒會成家的可能很小了,黛玉有「淑慧德才」的親娘賈敏,問題都不大。

  再說,等她們該議親至少還要三四年,誰知那時候是什麼光景?

  而林如海聽罷,足有一刻鐘沒說話。

  寧安華歇了一會,看林如海已是氣得額角青筋亂跳,怕他真氣出個好歹,忙覆上他的手,笑道:「我都不氣,表哥也不必放在心上。」

  林如海睜眼,胸膛起伏,低聲問:「夫人真不在意?」

  寧安華笑道:「有表哥替我生氣,我就省了力氣了。再說這有什麼?不過幾句糊塗話。哪怕傳出去,大不了我在家躲一年半載,只說我一心給你侍疾,還省了不少事呢。就算不躲,只要有你,我出門見人,誰還因為這幾句話小瞧我?」

  「夫人……妹妹確實不必在意。」林如海把她緊緊摟在懷裡,「但我不能。」

  寧安華嗅著他發間殘存的皂角香:「這會子又叫『妹妹』。」她笑問:「到底是什麼?」

  「是妹妹……更是夫人。」林如海說,「作為表侄、表兄、父親,我不能任人污損林家、寧家女子的聲譽。既已與你成婚,我更不能讓你平白受這番委屈。」

  「那表哥想怎麼做?」寧安華問,「陛下以孝治天下,太后深居宮中,地位尊崇,非你我臣子可以冒犯。」

  「我確實動不得太后。」林如海道,「但我可以不讓妹妹受流言所擾。」

  寧安華笑道:「我已經當她說的話都是放屁了——表哥別惱我這話。」

  林如海笑了幾聲:「就當她是「放屁」!」

  他們就這麼抱著,直到檀衣敲門來問洗澡用飯,又說:「老爺的葯熬好了。」

  寧安華笑道:「表哥快洗了澡,吃完飯吃藥罷。你把自己氣壞了,我可怎麼辦?」

  許是今日心情起伏太大,已將心緒流露太多,林如海忍不住輕輕一嘆:「妹妹別說這些話哄我了。」

  寧安華笑而未答。

  兩人各自洗澡更衣畢,只在西次間榻上用飯。身旁無人服侍,只有檀衣在廊下守著。

  寧安華吃了八分飽,才說:「今日賢德妃不在,只有皇後娘娘,太后卻幾次提起,我看不只是要借她說話,該有別的意思。」

  林如海道:「賈家要建省親別院,大約財力不足。」

  寧安華問:「難道太后以為『教導』我這幾句,我就會心甘情願給賈家送去五萬十萬銀子?別說十萬,這省親別院就是三五十萬也不夠填的,又是他家,只怕得把林家整個賣了才夠。」

  她道:「省親這事自古未有。雖然如今都說此乃不世之隆恩,可如此恩典,令妃嬪家中花費少則數十萬,多則數百萬之巨建造省親別院,何等的鋪張靡費,來日史書工筆,又焉知會如何記載。」

  皇上為了繼續刷「仁孝」的名聲,先將鳳藻宮女官賈元春納為妃妾,加封高位,又提出「每月逢一六日期,准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再往下想,太上皇和皇太后的「恩旨省親」,到底是什麼意思,就不好說了。[注]

  省親的妃嬪越多,越能彰顯皇上的「仁孝」,皇上在史書上的評價就更危險一分。

  賈家建不起園子,甄太后這是在幫皇上的「孝順」從林家身上割點血出來。

  林家給,不管給多少,這錢都肯定回不來了。

  林家不給,就眼睜睜看著皇上的孝順不到位,先妻的娘家領不成聖恩?

  寧安華不解:「甄家又不是全沒人了,除北靜王妃之外,還有一家子女眷孩子,就算是流放的,將來也未必不能得恩旨回來。太后如此,難道是把甄家全然不顧了?」

  為了「仁孝」之名,皇上屈居東宮十一年。為了扳倒甄家,皇上前後派去四任巡鹽御史,終得成功。皇上想要人才,卻能捨得下人才的性命,看他有多少能為,又是否忠誠。

  皇上能忍、善忍、有決斷,把這樣的人逼得太狠,甄太后就這麼自信,在她和太上皇都離世之後,皇上沒有別的辦法,把甄家再清洗一遍?

  甄太后想法如何,寧安華是不得而知了。

  她看著林如海,只問:「表哥以為,咱們這位陛下,算是明君嗎?」

  皇上已年過而立,身為九五至尊,登基十一載,卻一直被太上皇和皇太后轄制,讓他只能用曲,不能用直。若長此以往,萬一他內心扭曲,對天下來說,是禍非福。

  她身處天下之中,又是皇上的近臣之妻,皇上的所思所想決定著她的生活質量,她不能不在意。

  林如海大約知其意,道:「若能使天下太平、百姓樂業、吏治清明,就是明君。」

  寧安華笑說:「果然『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林如海笑道:「總覺得妹妹是在打趣我。」

  寧安華笑道:「非也,我這是肺腑之言。」

  林如海笑問:「發自肺腑地打趣於我?」

  寧安華笑道:「表哥這樣想,我也沒法兒了。」

  飯畢,寧安華去找羅十一,打聽皇上對省親到底是怎樣的態度。

  羅十一道:「陛下仁孝,省親是上皇、太后所賜隆恩,夫人為何有此問?」

  寧安華心中大約有了數,卻仍半吞半吐地說,她和林如海不知是否該援助賈家建造省親別院,偏偏又不能為這事去請示皇上。

  ——既然家裡有這個方便,就給皇上一個印象,林家的一言一行,都要尊他的意思罷。

  羅十一當場沒再說什麼。

  第一日,寧安華去習武,又提起此事,羅十一才笑道:「我雖不敢妄加揣測聖意,可上皇、太后降恩是為了妃嬪能與家人在家中自在相聚、骨肉團圓,若為此事弄得家中傾家蕩產,甚至於借遍親友,好事成了壞事,才是壞了恩典。所以旨意上才說,『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處』的,再請旨省親。便是家中無力省親,每月也許眷屬入宮探視,很不必強領聖恩。」

  寧安華笑道:「幸好有先生。不然等賈家求上來,我們若幫了,竟不是助他們,是害他們了。」

  但一點不給大約也不現實。略出三千五千,打點金銀器皿送去就夠了。

  依她對賈家的了解,兩萬兩銀子,能辦出五千兩的事,就算他家上上下下都手軟少貪了。一般來說,兩萬銀子至多能實花兩三千兩。

  林家送去價值三五千兩的東西,就抵得過賈家花四五萬了。

  這日上午,就有榮國公府的帖子送來,卻不是賈母的口吻,是王夫人追憶了一番與林家的點滴往來,想上門拜訪。

  林家回京這幾日,遠近親友及左鄰右舍送來的拜帖禮物不少。因林如海「病著」,便與寧安華一概親自回帖,待身體好轉再相聚。林黛玉和寧安青只負責見各家來人,收貼子存禮物等事。除林平家的、崔盛家的外,寧安華還令檀衣和菊露輪流去幫她們。

  王夫人的帖子是周瑞家的親自送來的。

  周瑞家的肚裡揣著王夫人百十句叮囑,進了林宅的門,被引到前廳,卻只見林姑娘和另一位更小些的小姑娘坐在上首理事,身旁四五個體面的管事娘子和大丫鬟圍著,心下先是一驚,又是一喜,便打疊起許多話,要哄林姑娘讓她見寧夫人。

  林黛玉在榮國府兩年,卻很知周瑞家的是何樣人。

  周瑞家的捧她,她就等大娘姐姐們都順著捧過,再謙遜一番。

  周瑞家的話裡有話,意圖挑撥,她就裝聽不懂,由大娘姐姐們譏諷回去。

  等時辰差不多了,小姨捂著心口說不舒服,她忙令人去請大夫找丸藥,又對周瑞家的致歉,一定將一舅母的好意轉告太太,現在家裡不方便,只能請她先回去了。

  林平家的親自把周瑞家的送出去,寧安青心口也不疼了,頭也不暈了,看紫鵑沒在,便顰眉道:「難道賈家的大管事娘子都是這樣的?」

  上門求人都是如此,眼裡沒人,心計厲害,在自家豈不更難纏?

  林黛玉笑道:「雖然不是人人如此,也差不太多,都比咱家的大娘姐姐們厲害多了。」

  寧安青道:「寧可不要這樣的『厲害』,哪裡還有規矩在。」

  澄月笑道:「不過姑娘在賈家沒受她們什麼氣。」

  林黛玉笑道:「外祖母確實疼我,她們拜高踩低慣了,怎敢惹外祖母。」

  晚飯時,寧安華看到這張帖子,便讓林如海先回一遍,她再謄抄,第一日令人送去,只說林如海在養病,她要照顧夫君,著實離不開,家裡一應的大小事多虧有黛玉孝順。若員外郎夫人想念外甥女,只管把黛玉接去,讓孩子閑散幾日也好。

  這帖子回得滴水不漏,王夫人沒了法,只得回過賈母,真把林黛玉接去了幾日。

  可林黛玉只是九歲孩子,雖然幫忙管了家,又做不了主,她又仍住在賈母院中,身旁時時有多少丫鬟婆子服侍,王夫人想旁敲側擊幾句都沒機會。過了半個月,她只得又把人送回去了。

  黛玉回了家,林家花三千兩銀子,給賈母打造的幾尊純金鑲寶大壽佛菩薩也都好了,大張旗鼓地送去了榮國公府。

  賈母見了,十分歡喜,當即便命擺在了屋裡,又連說林大人、寧夫人有心。

  王熙鳳已出月子,只推身上沒好全,不肯管省親的事,每日除辦些日常小事外,都在賈母處孝順。賈母說這壽佛菩薩有十分好,她就幫著說成十一分。果然賈母更加喜歡。

  王夫人連碰幾個軟釘子,也只得熄了從林家找銀子的心。並賈珍、賈赦、賈璉等也只得把這心收了。

  又不幾日,甄太后在宮中教導清熙郡君的話,忽然在京中傳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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