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各懷心思
聽了丫頭的話,李姨娘本來面色一點兒沒變,甚至淺淺打了個哈欠,準備接著睡下午覺。
房門一關,外頭的風吹不進來了,她就把手一指,讓丫頭把妝台上頭的窗子也打開,便又有帶著絲絲涼意的秋風從兩扇窗子間流動起來。
雖然這風比方才直接了些,到底比沒有的強。
青衣丫頭知道李姨娘的脾氣,抱怨過也就算了,放下針線筐子和穿藍衣的丫頭開了窗支好,兩人便一起坐回炕上,趕緊把下一季的衣裳做出兩身。
就算出不去,也不能讓姨娘一季連身新衣都穿不上。
姨娘被關在這裡,一年四季的衣裳料子是不缺的,只是不能拿出去讓針線上的人做了,只能她們自己動手。姨娘可以不做,她們卻閑不下來。
不過姨娘會從一個月二兩的月例里,額外鉸下一兩讓她們均分,等於她們月月多拿一個多月的月錢。本來給姨娘做衣裳就是她們分內的事,姨娘這樣,她們更沒什麼好不願意的。
可這三間屋子不大,堂屋裡有什麼動靜,東西兩屋就算關著門也聽得見。
李姨娘還沒把眼睛閉上,就聽見東屋的門又開了,一個人往西屋走過來,腳步聲越來越清楚。
她雙眉一顰,面上浮起不耐煩,知道這一覺睡不成了,索性不等門外的人敲門就坐了起來,揚聲笑問:「碧枝,你方才說我什麼來著?說我是『空守著』?」
穿青衣的丫頭被另一個一戳,忙道:「可不是這話!姨娘還這麼年輕,難道被人家連累了,就要在這兒關一輩子?」
那個丫頭再戳她一下,她又忙道:「一直這麼空守著,倒白白耽誤了青春。」
李姨娘笑道:「你現在替我抱不平兒,難道不知道我來這裡七八年了,哪年不是空守著?先太太在的時候,我不也是被關在院子里,見不著老爺?一月半月出門一趟請個安,半個時辰就得回屋子。還不如現在,連請安也一概免了,分例卻一點不少,還時不時有賞賜,我不日夜感念太太的恩德,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話音一落,屋裡三個人都探頭等門口的動靜。
門外的人連門也不敲了,直接推門進來,瞪著李姨娘看。
李姨娘端坐床上,笑問:「江姨娘怎麼這麼大火氣,連禮數都忘了?雖然你比我年長,我敬你一聲『姐姐』,可我的屋子,你也不能這麼隨便闖進來。」
江姨娘上前兩步,質問道:「我還想問問李姨娘,先太太有哪點兒對不住你了,你這麼心存怨恨,不怕雷打?」
李姨娘笑問兩個丫頭:「你們聽聽,江姨娘這是怎麼了,我哪裡怨恨先太太了?我不過說幾句實話。還是說先太太在的時候,我竟日日見得著老爺?還是江姨娘見不得我敬服、感激太太,所以故意挑我的不是?」
江綺霜幾步走到李姨娘跟前兒:「你當誰是傻的,聽不出你話里的意思!我問你,先太太在的日子,是短了你的吃喝還是短了你的穿戴?你好房子住著、好丫頭使著,雖然不用你伺候,也封了你做姨娘,月月二兩銀子拿著,你還有什麼不足的?」
李姨娘性子上來,穿鞋下地,與江姨娘平視冷笑:「我才要勸你別裝傻了!我是小門小戶出身,被家裡人賣進來原也是我的命,可若一開始就把我當個玩意兒,就別弄得好像林家子嗣全靠我們了一樣,又是四五個嬤嬤教規矩,又是特特讓廚房做的補湯藥膳,結果不上幾個月,又防我們像防賊一樣……」
這話越說越是在怨恨先太太了,她深吸一口氣,把話圓回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先太太自然是好太太,你每回和先太太怎麼提我們?『那兩個』。我們自然是林家買進來的貓兒狗兒,你又是什麼東西?不也是做小老婆的?不過仗著先太太疼你信你,就自以為高我們一頭了?如今咱們是一樣的人了,你還有什麼身份挑我的不是?」
江姨娘滿臉漲紅:「我原有好話說,既然你不知好歹,我也沒說的了。」扭頭就要走。
李姨娘啐了一口:「你還能有什麼好聽的話!我猜著了,必是大姑娘今兒回來了,你想去見大姑娘,叨登你那些偷聽來的、不知真假的歪話,又怕你自己想出去,太招人的眼,所以要把我也拉出去,是不是?我不上你的當!你是先太太的陪房,犯下什麼事都還有個面子情兒保你,我算什麼東西?你都覺得我的日子沒有先太太在的時候好了,難道不知是誰帶累了我?好歹一府上這些年了,你也別太喪了良心!」
說完,她不用丫頭動手,自己把門一關,然後回身背靠著門喘氣。
兩個丫頭早都看傻了,被門響驚回了神,忙過去拉李姨娘坐下,看她一臉的汗,又一個去找扇子,一個去倒茶。
李姨娘連著灌了兩碗茶下去,才敢把這口氣吐出來:「阿彌陀佛,她若真能出去,不知又要編派我什麼了。」
藍衣丫頭笑道:「我才還說姨娘看開了,姨娘就計較了一回。」
李姨娘笑道:「我若沒看開,我也不敢說了。我不去惹她,她也別來招我。真惹急了我,大家去老爺太太面前分辯,我是吃虧的,先太太沒了,她還能像以前一樣討好?」
她喝完了茶,從碧枝手裡拿過扇子,自己扇著又躺在床上,笑道:「太太還是表姑娘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太太是最按規矩辦事的。如今有了哥兒,我又不想著討老爺的好,又不想對付太太,往後日子只有更好過的。她再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以後才要吃虧呢。」
書房,賈璉坐在椅子上,只覺得有針在扎他的屁·股,讓他坐不安定。
他想起來到林姑父門邊偷聽幾句,又覺得這樣太無禮了。
可是,若不知道林姑父的身子到底如何,他該怎麼行事呢?
他一下了馬,就被林家的大管家領到了林姑父書房。林平說,姑父不忍見林妹妹,怕林妹妹舟車勞頓,再哭壞了身子,所以先見他,有話和他說。
但他才被領進屋子,還沒見著林姑父的影兒,只聞到了滿屋滿院子的藥味,便有個小廝來說:「到了兩位御醫給老爺診脈的時辰了。」
御醫?
怎麼會有御醫在林家?林姑父的病還驚動了皇上?
御醫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他一點風聲也不知道?
林平忙請他先到另一邊坐了。
隔著屏風,他看見還真有兩位六品御醫被請進來,進了林姑父那邊屋子。
宮中太醫院為首的是四品院使,下有兩位五品院判、四位六品御醫,再往下七八品的太醫都不可稱「御醫」,只能稱「太醫」。賈家常請的張太醫和王太醫也不過是七品的太醫。[注]
如今林姑父這裡一下來了兩位御醫,賈家還一點都不知道……
賈璉忙問:「不知這兩位御醫是何時來的,林姑父到底是什麼病?」
林姑父到底得的是什麼病,病勢如何,這話他在路上也問了林平幾遍,林平只是搖頭嘆氣,說林姑父會告訴他的,餘下一字也不肯漏。
果然,他現在問,林平還是不肯說,只道:「御醫是二十日前到的。」
御醫不是武職,從京城趕到揚州再快也要二十來日,一來一回差不多是兩個月,在林姑父這裡又快一個月了,聽林平的語氣,似乎還不像要走的樣子。
皇上把兩個御醫放在外面三個月,就為了給林姑父看病?
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大事。
賈璉焦心不已,深恨自己為什麼沒在路上仔細打聽兩日!
一時,有小廝來請了林平過去。
這隔間里除了兩個小廝外,就剩下賈璉一個。
他盯一會時辰鍾,又探頭看一眼外頭堂屋有沒有人出來,從來沒覺得時間走得那麼慢過!
終於,林平親自送兩位御醫出來了。
賈璉一咬牙,顧不得小廝們怎麼想了,站起來走到屏風邊上,藏住半個身子細看。
兩位御醫的神色都不算太好,倒是林平面上還掛著笑,客客氣氣地把御醫們送了出去。
看來是林姑父的病情不見好轉,御醫們怕差事辦不好,但林家的人已經有準備了?
賈璉藏回屏風後面,看那兩個小廝都垂首侍立,頭髮都沒動一動,索性又走到窗邊,看御醫們往哪去。
御醫們連院門都沒出,直接到東廂房去了,進門的時候一個讓一個的,還有吏目打扮的年輕人幫打帘子,一看就是住熟了。
賈璉記得東廂房原本是寧大叔的屋子。
寧大叔都搬出去了,那、那他住哪兒啊?不會還跟著寧大叔住,還要一起上學罷?
看林平送完御醫折回來了,賈璉忙從窗前溜回椅子上坐好,還捧了茶假裝正喝。
林平進來,也當不知道他有小動作,笑道:「璉二爺請跟我來。」
賈璉深呼吸,跟在林平後面進入內室。
林平把他帶到老爺床前,說一聲:「璉二爺到了。」便讓開。
林如海睜開眼睛,指了指床邊方才御醫坐過的椅子:「坐罷。」
賈璉行了禮直起身,才要坐下,看清了林如海的樣子,嚇得一個趔趄,聲音都變了:「林姑父?」
天爺!
林姑父怎麼瘦得這個樣兒了?
他上回來的時候,林姑父看著就像三十齣頭的人,和十幾年前都沒怎麼變,那叫一個風姿不凡、清氣逼人,他自認也算生得好了,還是不如林姑父的一半。
這才短短兩年,林姑父真就病重得要、要……
林如海微微一笑:「先坐。」
賈璉扶著扶手,慢慢坐下了。
林平親自給他上了茶,他忙欠身謝過。
林如海道:「你出去罷。」
林平一禮,退後幾步,靜悄悄出去了。
賈璉這才發現屋裡沒有別人,只有他和林姑父兩個了。
他進來半日,一句實在的話都沒聽見,不但原本的疑問沒解,還新添了許多疑惑,整個人雲里霧裡,腦袋裡一團糊塗,見林姑父沒有先開口的意思,他實在忍不住了,問:「姑父,您這病究竟是因何而起,御醫們是怎麼說的?」
林如海:「這些話不必再問,只看天意罷了。」他問:「老太太又派了你來,是有什麼話帶給我?」
賈璉忙道:「老太太說,讓姑父安心養病,萬一著實不……」他卡住了,不知怎麼把這話往下說。
林如海卻問:「若我著實不好了,怎麼樣?」
賈璉只得說:「萬一……林妹妹還有老太太,只管把賈家當自家一樣,不會委屈了她的。」
林如海笑道:「老太太是玉兒的親外祖母,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這兩年也辛苦老太太照管玉兒,玉兒每回來信,都說和舅舅家的姊妹們極好,老太太、她舅母、嫂子們也很疼她。她璉二嫂子待她和親妹妹一樣。」
賈璉放鬆下來,笑道:「不是我當著姑父邀功,實在是老太太待林妹妹比親孫女還親,也就只有寶兄弟比得上了。鳳丫頭別的敢不精心,唯獨在林妹妹的事上用心到二十分。」
林如海笑道:「老太太想送寶玉來這裡讀書,我怕他淘氣,不肯靜心,讓他先按我的時間學幾個月。他學得怎麼樣了?」
這也正是老太太吩咐過他的話,賈璉忙道:「老太太讓二叔日日親自看著寶兄弟讀書呢,我出來之前,寶兄弟已經把姑父讓讀的書讀到第二本《大學》了。」
林如海點頭笑嘆:「我與存周也十年未見了。」
賈璉便忙說些賈政的近況。
林如海耐心聽罷,感嘆幾句,又問:「你父親近來如何?」
想到賈赦讓他乾的事,賈璉不由心中發虛,應答慢了一拍,也不敢再看林如海的眼睛:「我父親一切都好,也讓我好生服侍姑父養病、照看林妹妹呢。」
林如海笑道:「恩侯兄年紀漸長……」
他沒把話說盡,賈璉卻聽懂了,不禁更加臉熱。
父親好奢華、好金銀、好享樂,於做官做人上差了二叔不少,從前與林姑父的關係也不過平平,別說方才的話是他現編出來的,就算真是父親說的,也不是出自真心,不過是想要姑夫的錢罷了。
林如海笑道:「罷了,你今日才來,先去歇著罷,改日再和你說話。你上回過來住的房子還有,我讓林平送你過去。」
他這回是自己來的,沒帶鳳丫頭,林姑父怎麼不讓他住在府里?
那若林姑父哪日有個不好,府門一關,豈不被別人佔了先機?
賈璉忙道:「若我住到外頭去,往來服侍姑父也太不方便。就是姑父有什麼話吩咐我,我也怕趕不及。不知寧世叔住在何處?我還是跟著寧世叔住就是了。」
林如海笑道:「上回是我看你性子浮躁,連讀的書學的禮都忘了,才叫你住進來方便上學。你並不用考秀才舉人,我家的先生也要辭館了,沒人教你,你住在外面還方便些。去罷。」
賈璉還想求,看林如海十分疲憊,已經閉上了眼睛,怕弄巧成拙,也不好再說了,只得出去,由林平怎麼安置他。
但賈璉前腳還沒出院門,林如海已經睜開了眼睛。
「羅同知既然回來了,怎麼不出來一見?」他對著西牆輕聲問。
雖然寧安華能把林黛玉眼淚中的本源靈力提取出來,再灌注回她體內,但靈體本源的神秘之處,連她在末世時都沒有了解透徹,她也從沒見過靈體本源看似毫無損傷,卻會不斷流逝靈力的情況,所以,她還是使勁渾身解數,哄著林黛玉儘快止了淚。
她還記得什麼「還淚」之說。萬一是真的,可能不管她怎麼做,黛玉的眼淚流夠一定數量就會死呢?
於公理,她是黛玉的繼母,有責任撫養繼女健康長大。於情分,她確實喜歡黛玉。於私心,她不希望黛玉的夭折會對她和寧家的名聲造成什麼損傷,或者帶來什麼麻煩。所以還是讓黛玉從現在開始就少哭,最好再也不哭的好。
把最後一絲靈力注回黛玉身體里,寧安華笑道:「你先去洗澡換身衣裳,再吃飯歇一歇,我親自帶你去見你父親,好不好?正好咱們商量了,一起給你弟弟取個好名字。」
林黛玉問:「害父親的人可伏法了?」
寧安華笑道:「陛下不會委屈了你父親的,你放心罷。」
儀鸞衛沒調動官兵,只四五十個人,把甄家暗關了一個月,外面一點風聲都不知道——或者說,不敢知道。他們雖然不能對甄家的主子們用刑,對下人卻不會手軟。
偶爾有幾個儀鸞衛在金陵揚州兩地輪班,寧安華都能聞到他們身上的血腥氣。
檀衣正好從後院回來,又帶著林黛玉過去了。
寧安華放心檀衣辦事,便讓人去看林如海和賈璉談完了沒有。
去林如海那裡的人還沒回來,菊露先一臉怒色的進來了:「太太,江姨娘說想給太太請安,還問她能不能見大姑娘。」
大姑娘才回來,江姨娘要弄什麼事?還是說她不放心太太會對大姑娘好,是想出來查驗查驗?
寧安華卻沒生氣,也沒覺得意外。
自除夕那日有人偷聽菊影和楊洗硯說話后,她讓人盯了西北院半年,只見有兩個婆子不斷給裡面送消息,卻沒見有人謀划什麼,到現在半年多了,也該跳出來了。
她問:「只有江姨娘想出來?李姨娘呢?」
菊露說:「只有江姨娘。」
寧安華笑道:「傳我的話,就說大姑娘才到家,還沒歇口氣,也還沒見老爺呢,沒空見別人。尊卑有別,沒有叫姑娘遷就姨娘的理。江姨娘有事,也不用來給我請安了,讓李姨娘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