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細水長流
林如海是讓林平去查的。
而這日林平整理完所有的消息想稟報時,林如海已經回後院去了。
老爺在巡鹽任上比從前都忙,一年至少出門四五個月,就是在揚州,也常有忙到二更天三更天的時候。
更別說就算是十五年前,老爺也沒有天天回後院的日子,若忙到太晚,就直接在書房歇下了,如今卻日日要回去找新太太。
別人見了老爺給新太太那些聘禮,對老爺現下這般也不覺得有什麼——畢竟是新婚,新太太又是表姑娘。
但依他看,老爺和新太太並沒親熱到這個份上。
做下人的不好議論主子,這些話他只心裡想過,並沒和別人提起,連家裡的婆娘都沒說過。
不管怎麼說,上頭的主子們一心,他們做奴才的日子才能好。
新太太的規矩比賈太太的還嚴,比原來做表姑娘的時候威嚴多了,家裡本來有幾個心浮的人,不用新太太出手,就自己把那點心思給壓回去了。
林平自認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別說現在知道老爺這麼看重新太太,就算是新太太做表姑娘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有輕疏慢待過,可、可這不代表他願意擾了老爺和新太太的好事啊!
但老爺說了,讓他一有消息立刻回報。
林平把西洋琺琅嵌寶小懷錶塞回袖子里,提著心和正院守門的婆子問:「老爺太太歇下了沒有?」
不知該說幸好還是說不幸,老爺和新太太還沒睡下。
他在門口等著,從屋裡出來一個大丫頭親自領他進去——他認得是菊影。
老爺和新太太一起在堂屋等他回話。
進了屋子,他瞥見新太太似乎連頭上簪釵都去了,忙死死把頭低下去。
事關新太太,還不是什麼好話,他也不大敢說。
可老爺讓他回,他只得把他知道的都說了。
新太太好像沒生氣。
新太太問老爺:「咱們的婚事並沒大辦,只請了揚州城中十來家人,不過聘禮嫁妝多了些,這才幾日,外頭怎麼就傳成這樣了?再者,這話中只提聘禮,一句不說我的嫁妝,我雖把嫁妝自減了些,卻不信家家都能拿出五萬嫁女兒,竟這麼不值一提了?」
林平心中一動。
新太太只怕不是在抱怨她的嫁妝不被人重視,讓她沒面子。
寧安華確實覺得鹽商們鬧出這麼大的動靜,背後一定有推手:「聘禮是四月二十九送的,到現在四個多月,曬嫁妝卻是八月十六的事,過去了大半個月,也該各處傳開了,又比聘禮更近,該有更多人說。如今他們隻字不提我的嫁妝,言語里竟似我是小門小戶出身的,沒見過什麼世面,所以好用金銀打動。你說可奇怪不奇怪?」
林平光在底下聽著,就覺得冷汗直冒。
若真是有人謀划,那一定是沖著老爺來的。
是他親自去查的,他怎麼沒想到這些?
太太這份心智……真是……
那這事後面會是誰呢?
寧安華看著林如海。
林如海的面色著實不甚好看。
他命林平先回去,然後請寧安華一同回卧房。
寧安華搭著他的手起身,見他正思索不說話,便也不再說什麼。
其實她心中正在後怕。
如果他們沒這麼警覺,沒有這麼快就查清事實,或者她不收禮的態度沒有那麼堅定,給鹽商們留下了還有希望的錯覺,等鹽商們的熱情越漲越高,不僅江蘇本省,連安徽、江西、湖廣、河南等地的鹽商都有了動作,到那時,她貪財收禮和林如海「枕邊風」、徇私的名聲早都傳出去了,誰還管真相是什麼樣?
她認為在這件事上,賈家的嫌疑近乎等於零。
林黛玉還在榮國府住著,月月都與家裡有書信往來,她在榮國府也明顯有了自己的消息來源——寧安華猜測有可能是王熙鳳,賈母還在等著她到底對外說多少嫁妝,就算下手也不會這麼快。
這事明顯是沖林如海去的。
把林如海的名聲搞臭,官位搞沒,讓林黛玉從三品大員的女兒成了罪臣之女,對賈家有什麼益處?
再說,賈家難道就一點也不想從林如海身上得到好處了?
除非賈家是想逼林如海休妻。
但就算林如海真的休了她,他的名聲也不一定會好轉,甚至可能因輕義重利變得更差。
而且,如果真是他們做的,他們還指望林家會與賈家有任何往來?
她不覺得在賈家掌握對外話語權的賈政,和「老祖宗」賈母已經糊塗到了如此地步。
在官場上行走,可以朋友少,也可以敵人多,但不能敵人比朋友多太多。
賈家和林家好歹是姻親,就算沒那麼親密了,也沒必要結成死仇。
賈母曾經想,或許現在還在想壓制她,但絕對不會主動拿聘禮說事,把賈敏的臉面放在地上踩。賈母甚至不許賈家其他人知道,林如海給她的聘禮比給賈敏的多。
況且賈母雖然出了昏招,但她竟然是賈家唯一一個如此重視林如海的重要性的人。
除了賈家之外,她和原身都未曾再與別的人家有過齟齬。
原身父親活著的時候,也沒與誰有過這麼大的仇,幾乎恨不能置她和林如海於死地。他們也沒這麼大能力。
何況,寧家一直與林家綁定。有什麼仇人也是兩家一起的。
那就只能是——
寧安華縮回被子里,右手拿著懷錶看——晚上十一點了,明天上午不到五點就得起床,再不睡不行了,左手便摟住林如海的胳膊:「我先睡了?」
林如海本來雙眉緊鎖,滿腹愁緒,正打算和她說些什麼,誰知聽得這一句。
他扭頭,見寧安華一頭烏髮堆在枕上,雙目半閉半睜,含著水光,腮上有淡淡的紅暈,看上去真似要睡覺了,不禁一時把想說的都忘了:「你這是……」
寧安華把臉也貼上他的胳膊,天地靈氣更快地向她涌過來,舒服得她忍不住蹭了蹭:「天縱然塌下來,也有表哥撐著,再說不是塌不下來了?我明日就讓人把我其實有二十……十多萬嫁妝的消息放出去,再做幾件不吝嗇銀子,捐款捐物的好事、善事,別的就全靠表哥了。」
她說完覺得心疼:「今年還沒賺著什麼錢呢,這一正名,不得出去二三千兩。」
她雖比寧安碩、寧安青每人多了八萬左右財產,但都是些不到危急時刻不能變賣的擺設、古董、字畫、書籍和林旭的衣服首飾,其餘房屋土地鋪子三人是一樣的。
而她多分了這些,可以說是對她養大弟弟妹妹的酬勞和補償,也可以說,她仍然肩負著接濟將來可能會破家敗業的弟弟妹妹的責任。
分家后,她手裡能生錢的有一個莊子和兩個鋪子,每年多能送來三四千兩的出息,若年景或生意不好,或許一千兩不到的時候也有。
一下出去二三千兩,可不是她兩年賺的錢都沒了?
林家給她發的月例銀子一個月才只有二十兩。
去年她挖薛家的牆角,不算本錢和賞白三等人的,入賬共三千二百兩,她分到一半,才只有一千六百兩到手呢。
林如海其實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出,更沒想到會牽連到她身上。
他看寧安華眼睛也睜大了,眼裡的水光和困意也沒了,神情嚴肅,不知正在算著什麼,心裡反而輕鬆了。
妹妹說的沒錯,就算本來有再嚴重的後果,也不會發生了。
他已經猜到了幕後是誰,他們出手,說明已經急了。
他摸了摸寧安華的發梢,笑道:「怎麼會真用妹妹的嫁妝錢?」
寧安華抬頭看他。
林如海低聲道:「我拿五千兩銀子給妹妹,妹妹花剩的,留著就是了。」
寧安華雙眼一亮。
她雖然成了林家的當家太太,但嚴格來說,她自己的錢只有她的嫁妝,林家的錢並不能算是她的,是林家公產——其實就是林如海的,她只是能管,能(在正當用途)花而已。
雖然她就算給自己做衣服打首飾買傢具花上幾千一萬,林如海大約也不會說她什麼就是了。
如果她不生孩子,也不過繼一個,林如海離世后,如果任上不用還虧空,她也只能分得他遺產的一小部分,大約在兩成到三成之間。餘下的部分,她仍然只有管轄權和使用權。
等她去世,她的嫁妝和私產會全部由林黛玉繼承。
現在林如海說要給她五千兩銀子,就是從林家的公產拿到她的私產里。
寧安華高興之餘,沒忘了提前和他說明白:「我最多拿三千兩辦事,差不多就是兩千兩。不管剩下多少,表哥可不許說我貪財,是你自己給我的。」
林如海笑道:「本來多的就是給妹妹花的。這五千兩妹妹全收下也使得,我再拿三千兩給妹妹辦事。」
寧安華心動了一下,還是笑道:「罷了,太貪心也不好。還是細水長流,下次表哥才捨得再給我拿錢。」
林如海這些日子幾乎夜夜銷○,本來今日是打算歇一晚上的。
可他現在偏偏不想細水長流了。
寧安華銀紅薄紗的小衣直堆到肩頭。
她仰頭輕笑,扯開了他的腰帶。
燭火搖曳著暗了下去。
同一時間的榮國公府,幾乎滿府燈火通明。
林黛玉賈寶玉等小孩子都被嬤嬤丫鬟們領著,到了王夫人正房後面的三間抱廈去睡。
而王夫人王熙鳳等太太奶奶們,都聚在賈母房中的碧紗櫥后,等著太醫診斷出個結果。
今日老太太高興,帶了孫輩們到清虛觀看了一整日的戲,回來吃晚飯的時候還興緻不減,命人把菊花浸的燒酒倒了兩杯,就著燒鵪鶉腿子吃了。
誰知不到三更,眾人都睡下了,鴛鴦琥珀忽然跑去找王夫人和王熙鳳,說老太太吐血,發了高熱,快請太醫過來診治。
賈璉正在王熙鳳房中,聞言忙穿衣服出門。
賈政卻在趙姨娘房裡,聽到消息遲了一步。他過去的時候,太醫已經到了。
王夫人無心管賈政,只一心盼著老太太能無事。
老太太是賈家輩分、地位最高的老祖宗,又是超品國公夫人,雖誥命夫人並無實權,賈家在有些事上也非得靠著她的臉面。
比如元春還在宮裡沒個結果,若老太太不幸歿了,兩府里誰還有那個身份能入宮去面見太後娘娘?難道要她回娘家去求嫂子不成?
就是她哥哥嫂子,在宮裡也比不得一個國公夫人。
再比如,老太太這麼疼寶玉,將來寶玉長大成親,老太太少不得要貼補。若老太太沒留下個隻言片語就走了,那她的私房就得兩房平分了。說不定還是大房分得多些。
再有……這府里的爵位是大房的。
沒了頭頂上的長輩,兩房就得分家,二房就得搬出這國公府了。
老太太年已六十有餘,都說「人活七十古來稀」,年老之人本來經不得病痛的,分明今日都好好地,怎麼晚上忽然病了?
難道是出去了一趟,累著吹了風了?
王夫人嘆道:「好好地,怎麼非要攛掇老太太出去。」
王熙鳳在旁聽了,便站起來道:「是寶兄弟想和他姊妹們出去樂一日。老太太既想去,總不能攔著不許去。」
王夫人便問:「你一向周道的,怎麼也不勸著老太太早些回來?」
王熙鳳忙道:「太太,我何嘗不曾勸了,可老太太只叫我回偏樓去,不許擾了興緻。還是我年輕,勸不動老太太。若太太今日也跟了去就好了。」
姑媽是怎麼回事,句句把責任往她身上推?
她可不平白吃這個虧。
王夫人說什麼都被堵了回來,心裡更是煩躁,便問:「請你婆婆去了沒有?」
王熙鳳忙道:「太太說不要鬧得大張旗鼓的,這一告訴我公公婆婆,幾道門一開,就鬧大了。到時候沒事也好似有事的一樣。若太太覺得該請去,人都是現成的,我這就派去。」
王夫人忍氣道:「罷了,有你和璉兒就夠了。等太醫怎麼說罷。」
沒等著王夫人的話,王熙鳳也不坐,就站在地上等著。
她這兩年身子好多了,多站一會兒不算什麼。
總比是她害病了老太太的強。
不一時,西邊屋子有動靜。
賈政請太醫開方子,賈璉到這邊來回話:「王太醫說,老太太這是今日勞累著了,又氣鬱傷身,以致血不歸經,和高熱一齊發作出來。只要能退了燒,便無事了。」
王夫人忙問:「那若是退不了呢?」
賈璉忙看王夫人一眼,低了頭不敢說話。
王夫人也知她這話是問急了,忙又問:「這症可險不險?」
賈璉道:「依我的主意,還是把我父親母親也請過來罷。」
王夫人向後一坐,嘆道:「那你快去。」
王熙鳳忙道:「還是派幾個妥當人過去,這裡也離不了二爺。」
王夫人不說話。
賈璉和王熙鳳對視一眼:「那就讓林之孝家的和琥珀去罷,也少不了鴛鴦姐姐。」
賈璉出去找人,王夫人和王熙鳳這對姑侄心裡各自有鬼,也少不得商議該怎麼辦。
王夫人問:「勞累在前,氣鬱傷身在後,老太太今晚見了誰了?」
王熙鳳道:「不如問問鴛鴦。」
鴛鴦過來了,卻不肯說賈母見了誰,一定要等賈母醒了,讓她說才說。
她雖年輕,才提了一等不到兩年,卻已經是賈母身邊最信重的丫頭,王夫人和王熙鳳不好逼迫她,只得另想辦法。
王夫人想了半日,讓傳守門的婆子和二門上的小廝來,若不說實話,就拉出去打、跪瓷片,才問出來二更的時候賴大媳婦進來過。[注]
賴嬤嬤是賈母的陪房丫頭,已告老出去了,她兒子賴大賴升現下各是兩府里的大管事,賴大媳婦也是榮府這邊頭一個得臉的管事媳婦。
賴家在外頭有宅子,有時不住在府里,偏巧今日就不在。
國公府邸也不好半夜去奴才家裡抓人,王夫人只好等著。
一時,賈赦和邢夫人來了,兩家難免又有些言語上的不快。
王熙鳳只管侍候婆婆,一句話都不多說。
邢夫人本來以為王熙鳳會和王夫人一條心,特地帶了一個嘴快會說話的婆子過來,誰知王熙鳳是這樣。
她心裡得意,便句句指向王夫人:「我們沒那個福氣跟著老太太住,不能天天盡孝心,怎麼有福氣跟著老太太住的,連老太太病了都不知道?」
王夫人無話,只喝茶順氣。
王熙鳳對她婆婆是真的沒什麼說的了。
她也是跟著老太太住的,這話不是連她也說進去了?
吵歸吵,眾人還是互通了信息。等天亮了的時候,他們便趕緊命傳了賴大和賴大媳婦過來。
賴嬤嬤也跟著來了,到了便跪下請罪,只不許她兒媳婦說一句話。
她頭髮都花白了,是服侍過長輩的嬤嬤,老太太還沒死,誰敢讓用刑逼問?
再者賴家也在兩府里幾輩人了,這麼急著動手,難免寒了下面人的心。
王熙鳳早已想到,老太太是讓賴大女婿去揚州盯著的。
今日老太太這病,只怕還是因為林姑父新娶的事。
大約是寧姑姑的嫁妝不比姑媽的多,林姑父是自己願意出五萬聘禮給寧姑姑的。
但賴家不說,她更不會說了。
賈赦、賈政等都沒了法子,只能一心等賈母退燒。
賈寶玉等想來看望賈母,都沒讓進院子。
只有李紈,因是和賈璉王熙鳳一輩的人,被王夫人叫來了,寧府賈珍尤氏也來了。
等到中午,賈母終於醒了。
她睜開眼,看著面前這些孝子賢孫,顫巍巍問:「玉兒怎麼不見?」
賈赦和邢夫人面色一僵,王夫人卻喜歡得緊,忙命:「快把寶玉叫進來!」
賈母卻在床上搖頭,落淚說了一句什麼。
因外頭已經吵嚷起來,眾人都沒聽清楚。
只有鴛鴦細細聽了,揚聲清脆地說:「老太太說,『不是寶玉,林丫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