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風雨

  「那勞煩宋公子了。」陳愷之起身對著宋裕拜了一拜。

  宋裕抬手攔住陳愷之,恭敬道,「先生風骨,宋裕如今一介罪奴不敢受禮。」

  陳愷之聞言忍不住又多瞧了宋裕兩眼,眼前這年輕人才氣不輸他父親當年,卻又比他父親進退有度,若非宋家獲罪,這人留在朝堂定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想到這裡,陳愷之不由得長吁短嘆一聲,「國運已如此衰微,可惠帝卻仍舊不懂珍惜這大道之下的可用之才,錯失了你,是惠帝有眼無珠。」

  他這聲感慨里大有對當今皇帝恨鐵不成鋼的架勢,昔日舊主,如今反目,各種滋味,也只有當局者自己明白。

  「老爺,鎮北將軍和邯鄲王來了。」小廝突然前來通稟。

  陳愷之命管家把柴房的鑰匙交給宋裕,兩人略微寒暄了幾句,陳愷之抬腳匆匆待客去了。

  今日陳府的喬遷,來的人著實是多。

  蔣厚戳破了柴房窗欞的那層油紙,透過斗大個洞往外瞧,這正廳熱鬧正廳的,都幾個時辰過去了,也沒人往這書房裡頭走。

  「嘶,宋裕,今日真的會有我們要的人來么?」

  宋裕一隻腿平放,另一隻腿屈膝,整個人半倚在一堆柴草邊,篤定地笑笑,「會來。」

  「那你覺著他們什麼時候來?」蔣厚問。

  宋裕的手指輕輕在膝上敲了敲,仰頭笑問蔣厚,「你若是別有用心的賊,你會什麼時候來?」

  蔣厚摸摸下巴,「既然是偷偷摸摸之事,自然要偷偷摸摸做。如今書房守衛有四個,硬碰硬鐵定不行,我若是他們,我就找人支開那些守衛。」

  宋裕贊同地「嗯」了一聲,不動聲色地鼓勵他,「繼續。」

  「最好的時機吧是在晚膳的時候,你看這幾個守衛,他們中午就吃了兩饅頭就鹹菜,晚膳的時候可以支個人過來,說是老爺的意思讓這幾個人去吃點好的。」

  榆木腦袋也有能開竅的時候。

  宋裕沒再言語,只是悠哉悠哉地摩挲了一陣手裡頭的扇子,示意他繼續等。

  天公不作美,傍晚的時候下起雨來。陳府的賓客們有些出門的時候看了天象,用完晚膳后也無心看戲,只想著回家陪夫人孩子,拿了紙傘便往外沖,被周芙的人用刀劍嚇了進去。還有些沒帶傘的,倒是安安心心窩在府裡頭看起了百戲班演的那一出張太保斗雙龍。

  周芙早早地從對面的酒樓挪到了陳府西門前的那個餛飩攤上,天暗沉沉的,噼里啪啦的雨點落在面前的青石板路上,一輪血月高高掛起將天幕撕得四分五裂。

  「別來無恙,郡主!」

  縱然她今日穿著打扮很是尋常,還是有人一眼認出了她。

  「崔邵?」

  周芙瞧見來人後心裡一驚,大家都是重生的人,但唯獨對他,周芙沒什麼好感。

  崔邵倒是沒穿便服,僅僅套著一身紅羅官袍就出門了。

  「崔大人也來吃餛飩?」

  周芙抬眼,面上是笑著的,但心裡是設防的。

  崔邵也不拘泥,抬手就給了店家一錠金子,裝作前塵往事一筆勾銷的樣子道,「今日這位永安郡主的帳本官買了,你也去給本官上一碗餛飩來!」

  店家接過金子用牙咬了一下,袖口蹭了蹭后確認是金元寶沒錯,麻溜地去了。

  「崔大人也真不怕把牙給燙沒了。」周芙見他真跟自己同桌吃起了餛飩,一時又好氣又好笑。

  崔邵仰面瞧著她,揶揄道,「郡主在這兒看了一天了,眼睛都快長到陳府去了,竟然還擔心本官的牙口,真是本官的榮幸。」

  周芙今日實在沒心思同他鬥法,直言道,「崔邵,你來這裡要做什麼?」

  「自然是來助紂為虐的。」

  崔邵擱下手裡的羹勺,笑意裡帶了幾分苦意。

  周芙瞬間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她覺得荒唐,過了半響才沙啞出聲,「他就這麼等不及么?」

  「是啊,他就是這麼等不及。」

  雨淅瀝瀝的下著,上一世,老皇帝在構陷完陳愷之之後還是隔了一段時日才讓大理寺查抄的陳府,而這一世,他連一日都等不了了。

  「你帶的人呢?」

  「大理寺卿和那些官差現下都在拐角安平街的酒樓里。」崔邵神色疲憊,撫了撫眉心后,將手肘撐在木桌之上,嘆道,「郡主,眼下放通敵信的人已經進去了,宋大人有幾分把握抓住他們?」

  「放信的幾個人?」

  「三個,但都是武功都不差。」

  崔邵這麼一說,周芙心裡也有些擔憂,但還是安慰自己,「有蔣厚在,在應該沒事。」

  兩人正說著,陳府內突然傳來了一陣躁動的聲音,伴隨著幾聲尖利的「殺人啦」,裡頭亂作一團。

  周芙忙起身,找了幾個人進陳府看看是怎麼回事,剩下的人則跟著她前去按照原先的計劃將陳府的四面牆圍住。

  「天殺的狗東西!還敢跑,爺打斷你的腿!」

  耳邊傳來蔣厚的厲喝,周芙抬頭,只見兩個黑衣人翻牆而出。

  「堵住他們!」

  「別讓他們跑了!」

  周芙趕忙下令,與此同時,宋裕和蔣厚也跟著翻牆跳了下來。

  其中一個黑衣人被周芙的府兵鉗著雙手,死死地摁著跪在了地上。

  另一個黑衣人本是要向西面跑,許是發現東南西北都被人堵住了,乾脆直接認命地被抓。

  這兩個黑衣人出來的時候身上就帶傷了,周芙瞧見蔣厚的腰刀上有血,大概猜到這兩人沒少挨他的刀子。

  「雨大了。」

  「周芙,先進去避避吧,裡頭還有個已經被爺五花大綁了的,走,咱們進去審他們。」

  蔣厚將腰刀豎著扛在肩上,雨絲如幕,落在他稜角分明的面容上,野的不像樣。

  周芙鬆了口氣,下意識地將目光移向宋裕。剛剛的那一陣打鬥讓他的衣冠略微有些凌亂,先前本就有傷的掌心也因為握刀太緊從指縫間滲出了血來。

  「進去啊,周芙,看什麼呢?」蔣厚大聲招呼著。

  周芙移開目光,「沒看什麼。」

  說著,扭頭對手底下的人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將人帶進去。

  手底下的人見狀將那兩個黑衣人拽起來,就在這時,這兩黑衣人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使出最大的力氣掙脫開了府兵,然後拿起刀一個向著宋裕而去,一個向著蔣厚而去。

  周芙撐著傘走在蔣厚和宋裕中間,感覺到身後聲音不對,連忙回頭,眼見著黑衣人的刀子砍了過來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拉了一把蔣厚,「小心。」

  蔣厚連忙回頭,戰場上這種偷襲脊樑他見得多了,他一記掃堂腿過去,狠狠一腳將那人踹翻在地。

  宋裕聽周芙叫了那聲「小心」后也立即回了頭,他反應快,偏過身去躲了那黑衣人一刀。雖躲得及時,但左臂還是被刀尖劃破,絲絲縷縷的鮮血順著衣料滲出來。

  那幾個府兵反應過來,忙衝上來又重新將這兩個黑衣人擒住。

  「郡主,屬下們一時失察,還望郡主恕罪!」

  周芙臉色一白。

  她沒什麼心思管恕罪不恕罪,只是急匆匆地邁步向宋裕走過去,

  「你怎麼樣?」

  「沒事。」他不動聲色地避開了她想探他傷口的手,一貫溫潤的嗓音裡帶了一絲細微不可查的沙啞。

  周芙感受到他突如其來的疏離,本想開口解釋剛剛拉開蔣厚純屬因為蔣厚離她近,但關懷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是偏過臉去恢復了原先的清冷模樣,並留下一句,「還好,受傷的不是蔣厚。」

  宋裕早知道她不會心疼自己,但聽了這話后,心裡依舊很不是滋味兒地扯扯唇角。

  「皮外傷,沒事兒,咱進去敷點葯!」

  蔣厚不合時宜地出現在他們倆中間,靠著多年受傷的經驗匆匆給宋裕胳膊上的刀傷定了性。

  陳府裡頭,此刻燈火通明。

  三個黑衣人被蔣厚用繩子捆了直接扔到地上。

  「來人,把他們的袍子給我扒了!」

  「住嘴,我是皇城司的禁軍,你豈隨意動我?」其中一個黑衣人不服,昂著頭厲聲對著蔣厚叫囂。

  蔣厚的勁頭頓時上來了,「皇城司怎麼了?禁軍怎麼了?你有臉到別人府上來干偷雞摸狗的事,就得有種承擔後果!扒!」

  說時遲那時快,這三個人的袍子就直接被家丁褪了下來。

  蔣厚弔兒郎當地走過去,在這三個人的胸口摸了個遍,終於在第二個人的胸前摸到了那封通敵信。

  「傳下去,給所有賓客看一看!」

  「這可是有人要陷害咱們陳軍師啊!」

  蔣厚用他那大嗓門嚷嚷著,這封信被在場的賓客的一雙雙摸過,席面上頓時一片嘩然。

  周芙坐在燈燭旁,手捧一盞茶靜靜地看著蔣厚表演,眼見著目的達到了,宋裕剛巧給手臂敷完葯從客房走過來。周芙瞧他步子穩當,面色也正常,心道確實是皮外傷,就不再管。

  「你們可還有什麼話說?皇城司就可以害人了么?禁軍就可以到忠臣的府上塞通敵信了?爺踹死你個不要臉的!」

  蔣厚說著,一腳將那個話最多的傢伙踹翻。

  那人被踹倒后咬了咬牙,挺直了脊背後冷笑道,「蔣小侯爺,你只在我同伴身上搜到了通敵信,憑什麼牽連我們這兩個什麼都沒做的人?我和我的另一位兄弟又怎麼會知道我這位同伴身上有通敵信?」

  蔣厚懵了。

  不止蔣厚懵了,這番詭辯讓周芙也懵了。

  「我們雖穿著黑衣,但沒穿夜行衣,難道普天之下著黑衣的人就都是惡人么?蔣小侯爺,我們三個人身上可都是帶傷的,每個人都至少挨了你一刀,你是朝廷命官,我們又何嘗不是皇城司的官差?」

  「我們雖未收到陳大人的請帖,可仍舊想來拜訪一下陳大人,難道不行么?我和我的另一位兄弟是清白的,卻被你們像賊一樣地對待,我要向朝廷告你,治你個不尊律例,仗勢欺人,毆打官差的罪狀!」

  紅口白牙,能言善辯。

  可惜,都是強詞奪理。

  氣氛一時有些凝重。

  正在此時,崔邵帶著大理寺的人走了進來,看著底下跪著的三個人的時候,崔邵先是鬆了口氣。

  可那口氣還沒松多久,那位能言善辯的黑衣人便膝行到了崔邵跟前,「崔大人,卑職有冤,要上報天子!」

  崔邵甩開這人捏著自己袍子的手,先是向陳愷之行了一禮,隨後又向著周芙行了一禮,然後裝做不知情的樣子,笑道,「聽聞陳府剛剛發生動亂,下官帶著大理寺的其他官員剛巧在這條街辦其他的案子,順道過來瞧一瞧。」

  陳愷之捋了捋鬍鬚,「說起來,這也不是小賊,是三個往老夫府上塞通敵信想要污衊老夫的無恥之人罷了。」

  「哦?竟有此事!」

  崔邵裝作吃驚的樣子,「那這可就要帶到大理寺嚴查了!」

  說著,揮了揮袖,示意身後的大理寺官兵將人帶走。

  「崔大人,帶走我們可以,但是蔣侯爺和這個姓宋的,您也得帶走!大理寺講究公正,卑職要向天子鳴冤!」

  死鴨子嘴硬。

  周芙看不下去,忍無可忍道,「三個人同行前來,其中一個往陳先生府上塞那等物件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其他兩人卻說自己不知情,豈不荒唐?崔大人,快把這三個小人帶走,莫污了陳府的地。」

  崔邵自然知道要把這三個人帶走。

  但更知道,這三個人是老皇帝派來的,此番陷害陳愷之不成,待會兒回了宮陛下定然會震怒。

  他如今還在忍著厭惡做那老皇帝的近臣,既是近臣,就不好太維護宋裕和蔣厚。

  「這三個人我現下就帶走。」

  「但宋公子,蔣侯爺還是要麻煩你們同我走一趟了。」

  崔邵話音剛落,周芙起身,剛想質問你帶他們走幹什麼?就見宋裕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

  賓客被大理寺的人遣散,周芙眼看著蔣厚和宋裕被帶走,心中升起一股子濃重的不安來。

  她打著傘跟著走了兩步,到陳府門口的時候,崔邵跟她一起站在廊檐下,緩聲向她保證:

  「郡主,上一世本官最遺憾的是沒能跟宋大人同朝為官,所以不管怎樣,本官會保他無事,至多受些皮肉之苦。」

  周芙的眼皮跳了跳,那人雖不在身邊,但不影響她嘴硬,「他受不受皮肉之苦,跟我有什麼關係?」

  崔邵聞言忍不住笑了。

  笑了很是開懷。

  眼前是茫茫雨幕,崔邵回憶起上輩子,在他記憶里,他上一世也就只認真地看過那麼兩場雨。

  一場是在滄州城,那是宋裕隻身赴死。

  另一場,是後來宣武門被攻破。

  「你竟然還在恨他啊?哈哈哈。」

  崔邵一面笑一面搖頭,「周芙,你恨他,應該會讓他很疼吧,會比上一世車裂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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