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爹爹

  「可是……」

  周翦咬唇,想再辯駁些什麼,但宋裕既然發話了,他也不好當著宋裕的面說,只好跟上周芙的步子,急促道,「那永安,堂兄送你。」

  昨夜下了陣雨,青白的石板上青苔粘膩,周芙本不想等周翦,但低頭見他穿了雙軟底的金絲鞋就匆匆出來了,擔心他滑倒,於是放慢了步子。

  「堂兄就送到這裡吧。」

  王府庭院外,六個小廝抬著一定軟轎正在深巷口等著周芙,臨近宵禁,街面上幾乎已經看不到人。

  風颳得大了些,王府門前的楹聯許久不換,此刻被吹得簌簌作響。周翦擦了擦額上的冷汗。「等等。」

  周芙一隻腳踏進轎里,聽了這話,又轉過身來。

  「怎麼了,堂兄?」

  周翦喘了幾口氣,「永安,你聽我說……」他下台階時走得太急,話還沒說完。前腳連跨了三個大台階,「砰」地一聲,給周芙展示了一個五體投地。

  周芙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這一幕,急急忙忙將周翦扶起來,他原先趴伏在地上還瞧不出傷成了什麼樣,如今扶起來后打眼一瞧,先前被荊州山民砸傷的腦袋又磕破了,鼻樑骨也青了一片。

  周芙身子骨弱,勉強將周翦撐起來半個,王府門前的守衛見狀先是傻眼了一瞬,後知後覺趕忙過來將王爺架走。

  周翦被抬走時,口中「嗚嗚」了一陣,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嘖。」

  「殿下一定很疼,都嗷嗷叫了。」

  銀燈心疼地望著周翦被抬走的背影。

  「許是今日宮宴上喝多了。」

  周芙撫了撫額,她剛同宋裕吵了一場,半點快意都沒有,只有鬱悶,如今見堂兄這個樣子,頭頓時更疼了。

  「罷了,咱們先回吧,他們王府裡頭的人會料理好他的。」

  銀燈覺得自家郡主說的有理,忙扶著周芙的胳膊同她一起入了軟轎。魏王府和淮南王府挨得並不遠,回家不過就是兩炷香的功夫。

  今日本註定該是個難眠之夜,但喜事跟壞事總是挨得很近,明日其他宗親要從封地紛紛趕過來,周芙回府時,門口的斗香已經提前燃上來。

  周崇煥是先皇最大的兒子。

  武將不做皇帝是大梁開國時聖祖爺定下的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沒什麼特殊的原因,主要就是覺著武將身上血氣重,若是做了皇帝定是要窮兵黷武的。無論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但凡有戰亂就會有流血,一次出征需得耗費百姓們無數的民脂民膏。為了保證這盛世永存,從聖祖爺那一朝起,但凡是預備當皇帝的皇子都沒讓他們上前線打過仗。

  周崇煥註定不是一個被父皇當做皇帝來培養的兒子,但不可否認,他在其他藩王宗親的心裡,一直是一個好兄長。

  他是宗親之首。

  上一世,周崇煥還活著的時候,王叔們還都是能叫得動的,讓他們出兵就出兵,讓他們出錢就出錢。

  只是周崇煥死後,宗親們群龍無首,也就各自捂緊口袋,捂好自己的兵想要過安生日子了。

  周芙也曾經想過,為什麼會這個樣子。究其原因,還是老皇帝寒了宗親的心。當年父親被流放永州,王叔們嘴上不說,但早已經透過父親看到了他們各自的結局。所以後來父親死了,魏王登基,縱然魏王並不是老皇帝那樣的人,但宗親們也仍舊不肯出兵幫著抵禦外敵。

  一步一步。

  一環一環。

  造成了當年的悲劇。

  好在,後來,花了那麼多年,他們還是贏了遼軍和突厥。

  「不是讓你跪祠堂么?大晚上跑去你皇兄那裡做什麼?」周芙前腳進門,後腳就聽見了周崇煥故作威嚴的嗓音。

  周崇煥穿著藏青色的常服在門口等她,話說的雖嚴厲,但其實也不知道等她等了多久。

  周芙抬眼望著周崇煥,她剛重生的時候見了已經死了二十年的父親還沒有那麼想哭,如今看著他,眼角卻有點濕潤。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突然撲上去,一頭扎進周崇煥的懷裡。

  女兒家本就軟和,周崇煥想著周芙白日里的話,本還想著是不是從前對這丫頭太過寬宥了,竟讓她說出這樣的話來,還想著過幾日該待她嚴厲些,可如今看著撲進懷裡的孩子,心一下子就軟了。

  他還記得這周芙這孩子剛生下來的時候,粉雕玉琢那麼大一點兒,不哭不鬧乖得很。虎父無犬女,他也是個望女成鳳望子成龍的父親,可這些年對這個女兒,卻是實打實的想著只要她平安就好。

  風啊,雨啊。

  他都可以給她擔著。

  她的兄長,她的姐姐,已然走了太多常人沒有走過的路,所以這些年,他就一心想要給她安寧,讓她快樂,但今日回想起她的話,竟發現,自己從未真的想過她要的是什麼。

  「唉,如今大了,心思竟教爹爹也瞧不透嘍。」

  周崇煥抬手撫了撫周芙的頭,笑了笑后嘆了口氣,「周芙啊,今日你問爹爹的問題,爹爹不是沒有想過。但爹爹為什麼不告訴你,只是因為爹爹覺得,爹爹的選擇對你來說沒有那麼重要。」

  「人這一生會面臨很多艱難抉擇的時候,有人為了恩情放棄道義,有人為了忠義割捨血親,你還年輕,等長大了你會知道,這世上的感情也好,道理也好,並非非黑即白,選擇也是這樣。爹爹代替不了你,爹爹做的也未必就是最好的。重要的是,你自己怎麼選。」

  周崇煥低頭瞧著周芙,長長地說完這一串話后是真的覺得當年抱在懷裡的小丫頭如今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周芙吸了吸鼻子,仰頭看著周崇煥,「那如果選錯了呢?」

  耳邊是呼呼風聲。

  她彷彿又回到了上一世九皇叔頂著一把老骨頭鼻涕一把淚一把同她哭告宋裕逼迫,朝廷要把他們當成豬羊宰掉的場景。

  那時候她在想什麼呢。

  她在想,父親一生戎馬,為國為家。他為著的那個家從來不僅僅是他們一家幾口的家,更是宗親這個大家。他疼愛他們這些兒女,又何嘗不疼愛那些王叔。所以那時候她幫九皇叔只是單純的害怕,害怕如若她選錯了,選擇幫了宋裕,那將來九泉之下連見父親的顏面都沒有。

  「選錯了也沒關係。」

  「承擔該承擔的,補救能補救的,爹爹姐姐,咱們這一代一代人不都是這樣過來的么?」周崇煥寬厚的大掌撫過周芙後腦,嘆笑道,「爹爹以前捨不得讓你做選擇,但周芙,你要相信,無論你將來遇見什麼,選擇什麼,爹爹最疼的都是你,爹爹活著的時候會站在你的身後,若爹爹不在了,你也不要怕選錯,爹爹永遠不會責怪你。」

  「爹爹……」

  周芙紅了眼眶,將臉埋進淮南王的懷裡,一陣哽咽啜泣。

  「好了好了,大晚上怎麼還哭上了?」周妘披了件水紅色的罩衣出來,丫鬟在一旁打著燈,遠遠瞧見平日里很少落淚的周芙在哽咽,忙過去哄人。

  「爹爹,我先跟芙兒回房了,你那寶貝女婿張臣民今日也喝多了,趕巧兒我今兒就跟芙兒睡一間屋子了,走,芙兒。」

  周妘一面說著,一面摟過周芙的肩膀。

  更深露重,屋內的十幾盞鎏金青銅鹿燈卻都亮著,周妘早早地坐進了榻裡頭,她半歪在床頭,撐著手翻周芙放在床邊的閑書看。

  銀燈伺候周芙沐浴完,周芙從裡間出來,屋內暖和,她只穿了藕色的中衣中單便坐在銅鏡前梳頭。自打周妘成婚以後,姐妹倆很少有住在一個屋子裡說體己話的時候。

  周妘瞧妹妹如今也大了,也不遮掩,直白地開口,「芙兒,你如今也到了年紀了,京城中好人家那麼多,那些人家也都有很好的兒郎,但其實都不是爹爹中意的,蔣家那小子爹爹也很看不中。」

  「那爹爹看中誰?」

  周妘這麼說了,周芙便輕聲問下去。

  「宋裕。」

  提起這個名字,周芙的眼神一黯。一個時辰前,她才同他打完了嘴仗,提誰不好,提他做什麼。

  「爹爹很喜歡他。」周妘說。

  「不,爹爹喜歡他,應該是因為我喜歡吧。」

  周妘搖頭,「還真不是。放眼整個京城,年輕一輩里像他這麼出類拔萃的著實是少。爹爹很欣賞宋裕,咱們在永州的時候,爹爹也一直關心京中的事,在爹爹心裡,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或許比我們還要好。」

  周芙聽了這話不辯駁了。

  一開始辯駁是因為想到今日宋裕的所作所為,有些不平。

  如今不辯,是因為阿姐說的沒錯。

  上一世也好,這一世也罷,父親真真是很喜歡宋裕的。他欣賞這個年輕人,看重這個年輕人,直到上一世死前,還單獨叫他入了營帳,說了些到現在她都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的話。

  「一個人活在世上,有人厭惡他,就也有人喜歡他。父親也許真的是喜歡他的那一個吧。」周芙擱下手裡的梳子。

  周妘歪著頭看著周芙,過了半響笑道,「欲蓋擬彰。」

  「什麼?」

  「我說你欲蓋彌彰。」周妘撐著腦袋笑著又重複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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