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舊怨

  「對不起。」

  靜默了片刻后,宋裕突然低啞著嗓子開口。

  屋內只放了一盞煤油燈,周芙看不清宋裕的表情,但這麼多年過去了,如今還能從嘴這麼硬的人口中聽到這三個字實屬難得。

  「對不起什麼?」

  「很多,江齡雪死後我不該對你說那樣的話,會極門前處置那些藩王的時候,我站在你的角度想過,但還是那麼做了。」

  這些話在宋裕的腦海中其實盤亘了很久很久,死在滄州城外的前一晚,他還曾想過,若是人真的有下輩子,那他見了周芙該如何說抱歉。他那時用生宣寫了滿滿一頁的話,可到了如今,人就在面前,他反而只能說出這麼兩句來。

  「宋裕,如若這輩子我父親死的比上輩子遲,如若這輩子你統一兵權的時候,我父親沒有站在你的那一邊,而是帶著我的王叔們拚死反抗,你會像上輩子對九叔一樣對我的父親下手么?」

  周芙的手指離開宋裕滾燙的脊背,問出了這個她這些日子一直在盤算的問題。

  「會。」

  「但老王爺不會這麼做。」

  「萬一呢?」

  「淮南王一生忠義,如果有萬一,我也會給他一個善終。」

  雖然早就猜到他會這麼說,但聽到善終這個詞的時候,周芙不免還是心底一涼。

  「宋裕,我真後悔我今天帶的是傷葯,不是鹽。」

  周芙重重地一巴掌拍在青年傷痕纍纍的後背上,撇開眼道,「把衣服穿好。」

  宋裕額前又疼出一片冷汗,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此刻帶了些情緒的周芙,低頭將衣裳理好。

  「能走么?」周芙見他面色是不正常的蒼白,忍不住問。

  「能。」

  宋裕頭雖昏沉,但還不至於到不能走路的地步,只是步伐有些不穩。

  周芙鬆了口氣,提著煤油燈小心翼翼地推開了竹門,也許擔心有「吱呀」聲所以注意力都放在了門上,一時不在意便忘了腳下,結果一個不小心就將門檻前的竹枝子給踩斷了。

  這竹枝子斷裂的聲響驚醒了院內被繩子拴住的家犬。

  「汪汪汪!」

  家犬的狂吠聲響起,原本黑漆麻烏的兩間屋子突然又同時亮起了燈燭。

  周芙跟宋裕對視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屋子裡德福他哥和他爹披著衣裳出來了。

  「這個周姑娘跟官府的人是一夥的!他娘的,騙俺們!」

  說著,又重新抄起了傢伙。

  周芙還沒有反應過來,手就已經被宋裕攥住了。緊接著,就是德福家的拿著火把在後面追,她跟宋裕在前面跑。

  活了兩輩子,這麼狼狽地奔逃還是第一次。

  山間雜石很多,小路又崎嶇,周芙跑到一半就把腳給扭了,但一直強撐著沒說,只是一瘸一拐地跟著宋裕繼續跑。

  直到那一家人在一個拐角處被他們甩的沒影了,兩人才稍稍停歇下來。

  「上來。」

  宋裕鬆開周芙的手,雙手撐著膝蓋,示意周芙趴在他背上。

  「別忘了你的身份。」

  周芙抬手拭去額上的汗,然後不咸不淡地提醒他身份之差。

  「等回去,我會罰跪。」

  宋裕喘了口氣后,緩緩開口。

  周芙回頭望了一眼身後,那家人此刻雖然已經被甩沒影了,但是後頭什麼時候會再追上來,她心裡也沒譜。掐了掐手心,她認命地伏在了宋裕的背上。

  「回去后自己跪上一晚。」

  「好。」

  宋裕低聲應了,並沒有討價還價。

  宋裕這人雖清瘦,但身板極正,背起人來很穩當,這一點,周芙很多年前就是知道的。但眼下,趴在他背上,她只覺得燙。

  當年父親提到朝中那兩位赫赫有名的中書令時曾提到一個詞,銅皮鐵骨。過去這麼久了,周芙一直覺得這個詞最適合的還是宋裕。

  他上一世為大梁付出了很多很多,如今千里迢迢到荊州來也依舊是為了他的政見。

  是股肱之臣,亦是百死不折的直臣。

  當然,也是個負心人。

  「宋裕,如果你當年不曾力挽狂瀾還給百姓一個太平盛世,也許重生后看見你,我真的會想要教訓你一頓。」

  往事不堪回首,周芙發自內心地開口。

  百姓安居樂業,這六個字在宋裕的腦海里緩緩碾過去。

  「所以周芙,你喜歡後來沒有戰亂的大梁么?後來百姓們都有飯可食,有衣可穿了么?」

  宋裕斂了斂眸,突然低聲問。

  有么?

  應該有吧。

  周芙輕嘆一聲,「我自然喜歡沒有戰亂的大梁。跟遼軍跟突厥打了二十年,誰不想著止戰休民呢。」

  二十年了,收復失地,拚死也不讓這大梁的山河陸沉,這也是淮南王府所有人畢生的心愿。

  想到這裡,周芙忍不住又想再多問一句。

  「宋裕,如果當初在你生辰那一天,我沒有去你家祖宅找你,沒有看見你在祖宅里藏了個江齡雪,你後面會主動告訴我她的存在么?或者說,你會主動告訴我,你在王府之外關照了另一個女人十多年這個事實么?」

  雖然如今再說這些沒有意義。

  但江齡雪著實是第一個用死震懾過周芙的人。

  上輩子的很長一段時間,周芙都曾經做過江齡雪血濺軍營的噩夢。在夢裡,她夢見江齡雪仍舊是第一次相見時那副柔柔弱弱的樣子。

  只是狀似柔弱,實則剛烈。

  「周芙,淮南王一生驍勇善戰,深明大義,怎麼就生出你這麼個優柔寡斷的女兒?」

  「倘若不是怕你難過,宋裕早就處置了昭王的這些餘黨,哪裡還有他們蹦躂的機會!醒醒吧,你不做周家的罪人,你就會做天下的罪人!

  江齡雪那一日還罵了周芙一些什麼,周芙已經記不清了,她只記得後來自己的裙角上手上滿是江齡雪的血。

  她那時在大局和家人之間徘徊不定。

  在跟著九皇叔一起動了用江齡雪威脅宋裕的心的第二日,她就後悔了。有些事情,做下了便不能回頭,但那一日,她確確實實是帶著府兵要從九皇叔的手裡把江齡雪搶回來的。

  但沒想到的是,江齡雪會直接一頭碰死在她的面前。

  周芙清楚,江齡雪這是想要死去催促宋裕,讓宋裕不要再顧念這些年在淮南王府同她之間的恩情,讓他快點做決斷。

  事實證明,江齡雪那一日確實成功了。

  在一起那麼多年,那還是周芙第一次看宋裕失控,當宋裕走進營帳抱起滿身是血的江齡雪時,周芙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在哽咽。

  周芙很難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一方面是愧疚。她從未想過,有那麼一天一個無辜的人會以那樣慘烈的方式死在自己的面前。另一方面是扎紮實實的心裡泛酸,在江齡雪出現之前,她以為她和宋裕都已經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她以為他們只有對方,但直到那一天,周芙才明白,原來他的人生里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人。

  因為江齡雪的死。

  他頭一次用那樣冷硬的態度對她,在她試圖同他說軟話道歉,想要做出彌補的時候,他毫不留情地甩開了她的手,然後偏過頭去說「臟。」

  也是因為江齡雪的死,那時候他完完全全不想理會她,想把她從他的人生里剔除地乾乾淨淨。縱然是風雪夜,她站在屋檐下凍著等他整整好幾夜,他也能視而不見,絕不回頭。

  周芙也不知道如果這一生再面對江齡雪時,自己會是何種姿態。

  她對江齡雪是有虧欠的。

  畢竟當初如果不是她,江齡雪也不會被九皇叔帶走。

  周芙明白,很多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重生一次她應該更豁達一點。但她就仍舊還是想要問一問宋裕,如果,如果當初她沒有發現江齡雪的存在,那麼是不是他就會金屋藏嬌一輩子?

  這個問題。

  能讓她明白自己是不是個傻子。

  「她是我姑姑。」

  宋裕這一次沒再遮掩,而是低啞著嗓子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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