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爭吵
那些藥材都是經過了崔邵和刺史手底下人的層層篩查的,縱然崔邵還對沒能燒城荊州心有不滿,但有荊州刺史在,也絕對不可能在藥材上出紕漏的,畢竟自己人不會害自己人。
「荊州的刺史和知府都已經派人去楊脊山查了,官兵們浩浩蕩蕩地去未必能查出什麼實質性的東西來,我們私下還得再去一趟。」宋裕站起身,已然拿定了主意。
周芙也跟著站起來,她跟宋裕在一起風風雨雨十幾年,別的不會,在他身旁幫襯他還是可以的。楊脊山的村民不好惹,倘若要扯個謊什麼的,她了解宋裕,也能應付得來,於是道:
「我跟你去吧。」
「堂兄這個樣子明顯去不得了,如今施粥有鄭妄和蔣瑛,我看看能不能幫上你點什麼。」
周芙提出要來是在宋裕的預料之中的,既然來了荊州,就必定要為荊州的百姓做些什麼,宋裕十分明白她的心。但楊脊山今日的山民所為縱然是幾十個身強力壯的官兵也難以招架。
痘症會一日比一日嚴重,明日再去,怕是山民的表現會更激烈。
「你確定要去?」
當他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周芙就明白他不想她去。
昨日還伏低脊背一副認打認罰的樣子,今日便試圖阻攔她的決定。
周芙突然有些後悔。
後悔昨日下手太輕。
後悔今日帶了兩碗雞湯在食盒裡。
另外一碗就該拿出來,倒掉餵豬也不給他。
「人總不能一輩子活在安樂窩裡,更何況,這世上也沒有一輩子的安樂窩。」
周芙迎上宋裕的目光,這是直白地諷刺。
兩人眼神交匯,宋裕輕笑了一聲,先一步低頭服軟,「郡主說的是。」
時候不早了,月白天青。明日還要去楊脊山,周芙將食盒放在紅木桌上,轉身欲走,臨走前又瞥了一眼宋裕,心情還是不怎麼愉快,於是開口:
「出來。」
周翦以為在說自己,乖巧地掀開被子,準備下榻,卻被宋裕攔住。
屋子裡生了暖爐,熱烘烘的,出來后,倒是有幾分寒涼。月色如水,周芙裹了件輕薄一點的白狐裘立在門口,但這一點都不妨礙她的手腳冰涼。
宋裕從屋裡走出來,遞了個剛灌好的湯婆子給她。
在外頭吹風的這一會兒,周芙其實也想明白了宋裕為什麼不讓她去,但當宋裕將湯婆子遞給她后,她想到這人昨日乖順的態度,又想到今日腦後有反骨的樣子,還是不痛快道,
「現在外頭只有我們兩個人,你該站著么?」
「周芙,你覺得我有錯么?」
宋裕定睛看著她,卻沒半分要跪的樣子。
他前幾日跪她,是因為贖罪。
今日不跪,是因為他並不認為自己有問題。
周芙看著他,倒是覺得這麼些時日了,也就今日他跟自己記憶里上一世的樣子完完全全重合在了一起。
上一世的宋裕就是這樣的,可以自己一條路走到黑,卻不讓她多走一步,總覺得除了那個安寧的王府以外,其他地方都是風刀霜劍。
「宋裕,我的兄長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能駕著赤血寶駒單槍匹馬闖進敵人的軍營放火燒糧倉了,我的阿姐也一樣,她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連黑熊嶺的熊瞎子都手刃過。你為什麼就覺得我不行呢?」
「你覺得我該像上輩子一樣安寧地待在王府里么?可我上輩子聽你的話,聽父親的話,待在王府里求了一輩子的安寧,到最後真的安寧了么?」
周芙忍不住反問他。
亂世之下,人人皆求安寧,可誰又真的能得到安寧呢。家國淪喪,沒有人能置身事外。
「可你有必要置自己於險境么?」
「這荊州那麼多人,就缺一個你么?明日的楊脊山就一定要你同我去么?你有父兄姐姐,你從上京來荊州的時候,有想過他們么?」
宋裕冷笑出聲,重生一世,他是真的一點都不想跟她吵架,但奈何,她比上輩子還要一根筋。
周芙見他早把前幾日的乖順樣子拋到南天門去了,乾脆也直白地繼續向他發難。
「那宋裕,你呢?」
「宋裕,你敢說你上輩子做的每一件事都在你的算計之中么?你敢說你一生都沒行過險事么?
「我有父親姐姐,你就沒有祖母么,你上輩子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難道每一次不是拿命在賭么,你可以,我為什麼就不可以呢?」
周芙紅著眼眶迎上宋裕的目光,坦蕩而又直白。
是啊。
為什麼她就不可以呢?
宋裕啞然。
重活一世,他仍舊想拋出自己的性命,想不顧一切地為大梁換一個更好的命數。
他覺得周芙不如上輩子聽勸,總在險境的邊緣試探是極其不理智的表現,但事實上,這輩子的她也不過是像自己一樣,做任何事之前想著的是大不了一死。
是啊。
有什麼大不了。
他可以,她就不可以么?
當然不可以。
宋裕轉過身,捏緊自己腰間的玉牌,竭盡全力不去看她微紅的眼眶,然後冷硬開口,「就是不可以。」
荊州的風要比上京柔和的多,但拂在面上,仍舊冷得駭人。周芙自嘲地輕笑一聲,站直了身子,任憑寒風吹乾了她眼角的那麼點濕潤。
「可惜了。」
「宋裕,這輩子,你說了不算。」
她輕聲開口,梅花落滿庭院,是一地撿拾不起來的寒涼。
外頭的那場爭吵,周翦自然聽得清清楚楚。周芙走後,宋裕在外頭冰冷刺骨的台階上坐了許久,才清了清嗓子,重新進周翦的屋子,他的那本《策論》還在裡頭,今兒還沒給周翦將該講的講完。
「兄長,你喜歡永安,為什麼還要同她吵架?」周翦看得出宋裕心情不是很好,雖然大半的情緒已經被遮掩了,但還是有些許的流露。
是我跟她吵架么?
是她跟我吵架。
宋裕心下自嘲一聲,然後同周翦道,「臣對她有虧欠,今日確實是逾矩了。」
周翦不喜歡聽他講逾矩不逾矩的話,在他的心裡,宋裕是他的老師,將來他若能登基,宋裕便是這大梁的帝師。雖然父皇因為宋尚書在朝堂上痛罵他一事深恨宋家,但這並不妨礙將來宋裕入了朝堂後會得到一個絕對配得上周芙的身份。
周翦在燈火下看著宋裕,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突然將那本《策論》合上了。
「這裡頭的內容,本王都已經會背了。」
「兄長,教我兵法吧。」
「我會好好學的,將來我一定能成為一個好皇帝。」
周翦殷殷地看著宋裕,眼眶不知不覺中有些濕潤。宋裕轉過臉去瞧著周翦,總覺得這心智要比旁人單純很多的魏王今日有哪裡不一樣,但又說不上來。
……
第二日一早,宋裕並沒有叫周芙,便自己一個人去了楊脊山。他昨日跟刺史來的時候去的是楊脊山東側的位置,想著昨日那一遭過後,山東頭的村民怕是已經認得他了,所以今早長了個心眼,去了楊脊山的西側。
蔣瑛當初是誤入荊州城的小山村,在村民家借住了一晚才染的病,這證明荊州城不管哪座山,對外鄉人都還算友好。
宋裕到了楊脊山西頭后,遠遠望見了一處小竹屋,這小竹屋外頭坐著一個看上去年紀不小的阿婆,頭髮花白,但很有力氣,正在砍柴,顯然是未曾患病的樣子。
宋裕已經做好了同這阿婆講自己是個外鄉人的準備,但還沒來得及開口。
阿婆突然放下了手裡的斧頭,用看似老邁的眼睛審視了他一眼后,對屋裡頭的人道:
「這俊俏的小夥子是官府里的人……」
「德福他爹他哥他大舅都給我抄傢伙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