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死法
從上京到荊州,車馬行了整整五六日。崔邵也就第一日為難周芙,後來倒也算規矩,見她手上和腳腕上的繩子都被人解開了,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什麼都沒有說。
朝廷此番浩浩蕩蕩派了三隊人馬前來,少說也有百人,軍隊駐紮在荊州城外的荊襄河案,崔邵忙於跟刺史交接,派了人在營帳外頭看著周芙。
眼下軍隊駐紮是在城外頭,又有人盯著,周芙進不去城。
她原先的算盤是到了城裡,自己找個機會跟那些染上痘症的人接觸,以命相博,賭朝廷顧忌著她父親還在外征伐,不敢一把火把她也燒死在荊州。
可如今,這荊州城被守得嚴絲合縫,只有得了令牌的人才能進,崔邵防她比防狼還緊,正盤膝坐在茶桌前想著該如何進城的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將士的驚呼聲。
「好大一條鯉魚,從哪兒捕的?」
「萬物皆有靈,這一尺多長的魚得在河裡待上多少年?要不放了吧。」
周芙掀開營帳帘子一道出去看,只見一個年輕的小將士的手裡提著一條足有半人長的大魚,那魚嘴一張一合,顯然是剛釣上來的大魚。
「就在旁邊的荊襄河,我跟李百戶去給大家打平時用的水,這魚就游過來了!」那小將士樂得合不攏嘴。
「還有這樣的奇事?」
「大傢伙也好久沒吃新鮮的魚了,剛好這魚大,讓隨行的廚子給咱們燉了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最終決定先讓炊事兵將魚殺好,然後再向上級報備此事。炊事兵剛好沒事做,很快就提著菜刀來了,這魚大肉厚,剖了幾刀才剖開魚腹。
「瞧這魚肥的?」
「誒?這個是什麼啊?」
一個士兵用手在魚肚子里撥了撥,竟在裡頭瞧見了一塊半臂長的竹簡,竹簡上是用硃砂筆赫然寫著一個「冤」字。
孰冤?
自然是荊州有冤。
大梁世代信奉鬼神之說,魚腹呈冤,這是第三回。
第一回是一個貪官欺男霸女判錯了案,害得一對無辜男女慘死,後來也有人在河邊撈到了一條肚子里寫著冤字的大魚,沒過幾日那貪官便被雷劈死了。
第二回說是造橋的橋工偷工減料,橋樑坍塌壓死了撐船的漁夫,橋工跟當地鄉紳勾結,準備把此事遮掩過去。同樣的,隔天有人在市場買到了條寫著冤字的魚,沒過幾日,那橋工家的房子突然塌了,橫樑砸下來正中腦門,一命嗚呼。
這些事兒聽起來雖玄乎,但讓人不得不信。
「我們明日可就要燒城了,怎麼……怎麼今日從魚肚子里挖出來這個……」膽子小一點的士兵往後退了一步,嗓子已經開始抖了。
年紀大一點的趕忙走上去斥他,「這有什麼好怕的!都是些裝神弄鬼……」此話剛一說完,竟發現自己的身後跟了一簇鬼火。
「鬼啊!」
他也驚呼起來。
一時之間,將士們四散跑開,剛剛圍在一起的那幾個人身後竟然都開始有鬼火跟著。
整個軍營一下子亂了套。
「郡主,那頭西南角好像有個白影閃了一下。」看守周芙的士兵說著就要往西南角走去,周芙一眼認出那個白影是宋裕,忙一把拽住看守。
「郡主,你怎麼了?」
周芙佯裝虛弱地笑笑,「如今天寒,頭疼的舊疾又犯了,勞煩你去幫我找一張虎皮毛毯來吧。」
看守見她有氣無力,雖有懷疑但也怕出事,於是道,「屬下這就去尋,請郡主先進帳子吧。」
「好。」
周芙鬆了口氣,正欲掀簾進帳,便瞧見崔邵遠遠地從遠處打著火把帶人來了,他身邊的長水校尉韓丁見周遭亂成一片,拽住一個將士就往地上扔。
「怎麼回事?」
那將士顫聲答,「魚腹……魚腹有竹簡……」
崔邵順著他指的方向看,果真瞧見了那竹簡,他手背上青筋浮動,骨節頓時攥得「嘎吱」作響。
周芙只當沒看見他吃撇,大搖大擺地走進帳裡頭。
三更天,營帳外頭仍舊是燈火通明。巡邏的士兵多了一些,崔邵下了命令不許人再提今日魚腹之事否則軍法處置,但傍晚那一會兒,消息早就傳得眾人皆知,如今外頭都是巡邏之人的議論聲。
周芙想到宋裕那一閃而過的身影,半夜睡不著,聽到有馬蹄聲,點燈披了衣裳想出去看看,正撞上風塵僕僕而來的蔣瑛,兩人在帳外擁抱,周芙正愁不知道該找誰說話,蔣瑛便拉著她進了帳。
「你猜我來的時候在路上看見誰了?」
「誰?」
「宋裕啊。」蔣瑛揚高了聲音,周芙忙捂住她的嘴。
「你提到宋裕的時候聲音小點。」隔牆有耳,周芙並不想他被崔邵的人捉住。
蔣瑛瞬間明白了周芙的擔憂,低聲道,「放心,這兒的人抓不到他。我是從荊州城裡過來的,剛剛來的時候路過荊襄河下游,宋公子那麼聰明,會安全的。」
周芙心下安了一些,很快又反應過來,「你是從荊州城裡過來的?你怎麼過來的?」
「就這麼過來的啊。」
「荊州城城不是封了么?」
蔣瑛道,「我來時走得是小路,靠著年紀大的老伯婆婆一路指路過來的,昨兒找了個村子睡了一覺,今兒一早再問路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原來已經到荊州城了,剛剛出城是被攔了,但在城樓前見到了崔邵,他允我來找你的。」
周芙心下明了了,「你累了這麼多時日,先好些休息吧。」
蔣瑛點點頭,一張清麗的臉蛋上寫滿了疲憊,「我趕了三日的馬,可累壞了,昨夜也休息了,但不知怎的,身子乏困的厲害。郡主,我先睡一會兒。」
外頭的綾鍛襖子被脫去,只留一件小衣在裡頭,那小衣有些短,蔣瑛伸展間露出一段藕白色的手臂。
燈火下,周芙總覺得她手臂的肌膚有一塊隱隱發青,本想推她問問是不是騎馬摔著了,但人已經睡著了。
第二日一早。
長水校尉韓丁外頭點卯,大家都到了,但想起昨夜的鬼火和魚腹之中的「冤」字都無精打采。
韓丁正兇巴巴但尋人,就見清點物資的士兵連滾帶爬地回來了,「火把沒了……火藥也沒了……都泡了水……」
「幾個意思?」韓丁厲喝一聲,一腳將那士兵踹翻在地。
「不知道,可能是昨夜那幾個巡邏的人中有人不想造這個放火燒活人的孽,就把那些東西都泡了水……」
韓丁這頭頓時火冒三丈,正愁著不知如何跟如今已經在荊州城中的崔邵講,就見周芙急急忙忙地掀開了帳簾,「韓校尉,煩請你請個了解痘症的大夫來一下。」
韓丁聽了這話頭登時更大了,伸出手顫聲道,「是昨夜來的蔣姑娘染上了?」
周芙不能說是,也不能不是。她沒見過痘症,但今早蔣瑛身上確實已經起了熱,她揭開她的小衣檢查,雖未看到有起痘的現象,但兩臂下那原先青了一塊如今變得通紅。
軍營一時鬧翻了天,大家都避之不及。
周芙倒是冷靜,她跟蔣瑛待了一整晚,若是蔣瑛得了,她也逃不過。如此一來,荊州這把火定是燒不起來了,只是連累了蔣瑛這個倒霉蛋,心中愧疚。
消息傳到荊州,崔邵匆匆帶著大夫前來,得出的結果確實是出痘前期的表現。
崔邵原先覺得這是荊州一事是他跟暗中籌謀的宋裕兩人在極限拉扯,沒成想,這突然到來的蔣瑛會打破僵局。
周芙同她睡了一夜,保不齊明日就有癥狀。
燒城定是燒不起來,誰敢真的把郡主燒死在荊州城呢?
燒不成,如今就只能被動地變為救城。但崔邵上輩子也好這輩子也罷,在治疫一事上,從未有過任何經驗。荊州刺史和知府更不用說了,城內一團亂,若是治得好,也就不用等到現在。
崔邵吸了口氣,左思右想,決定派人去尋宋裕。但派去的人剛走出軍營,宋裕就不請自來。
上輩子,崔邵其實是沒真正見過宋裕的。前世的建寧十四年,他大病一場,回家養了十多年的病,步入官場時,已經是中年。那時宋裕已經死了,車刑曝市。是讓無數讀書人都為之膽寒的死法。
崔邵曾經無數次地想過,若他能與這位宋大人在一朝為官,成為同僚,那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他憎恨過宋裕。
上輩子在他第一次羊角風發病之時,曾得到過周芙的相救。為此,他在因病回鄉之時曾給周芙寫過一封拜帖,說如若郡主不棄,將來可做王府幕僚。
但很不巧,他的拜帖遞得很不是時候。那時宋裕因為蔣厚墜馬,多少大夫來瞧了也久不見好,周芙多年的好脾氣在這件事上被磨了個精光。管事的不敢把信直接給周芙,便自己拆開看了,看完后發現這人竟是上門自薦幕僚的。
宋公子還沒死,便有人自薦上來了?這不是在咒宋裕么。管事的擔心上一世的崔邵惹周芙不快,就直接派人將這晦氣東西押著在門口打了頓板子。
讀書人的臉皮本就薄。
上一世的崔邵被王府家丁懲治了一頓后,本是想找棵歪脖子樹吊死,但幸得中書令張階所救,這才沒有死成。
後來他花了十多年的時間一邊養病一邊重新科考,終於在三十多歲的時候重新步入朝堂,但那時,宋裕已經死了。
而周芙,也被困在了掖庭。
如今一切捲土重來,他們都擁有了嶄新的人生,可以證明自己。然而,在荊州一事上,因為蔣瑛的出現,他卻不得不處於一個下風的位置。
崔邵痛恨自己的被裹挾。
但他又誠然不是一個十足的惡人。
若把周芙蔣瑛一起燒死在荊州,淮南王勢必無心征戰,到時大梁在面對外敵時便會處於一個極弱的位置,王都危矣。
他不願意做這樣的千古罪人。
思及此,崔邵將目光投向了面前的宋裕,這個一身粗布麻衣,略微帶了些倦容,卻仍舊從容冷靜,清冷矜貴的青年人。
「宋大人上輩子做了兩件事,崔某其實是很佩服的。一件事是臨死前用鐵血手腕替陛下收了兵權,另一件事是收完兵權後用自己的命去換了滄州城的那三百俘虜,讓大梁百姓明白,朝廷心中有他們。兵權,民心,大人真是用一身的血肉在替大梁續命。可有一件事,崔邵不明白。」
崔邵看著宋裕,終於問出了這個上輩子一直想問的問題。
宋裕點點頭,「你說。」
「值得么?」
「宋裕,你是文臣之首,活下來或許可以救更多人,然而卻那樣沒有體面地死在了滄州城外,值得么?」
崔邵揚聲,直視著宋裕。
值得么?宋裕自嘲地笑笑,上輩子他也是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的。
上輩子,他是車刑曝市死在滄州城外的。在收了宗親和異姓王的兵權之前,滄州就已經淪陷了。遼軍統領直言要他宋裕一人的性命,說只要他願意出城受死,便將城中婦孺放掉。
年年敗仗,年年興兵,百姓們沒有得到朝廷的一點暖與憐,早就對腳下的國土失望了。
當一個國家的子民都不再愛它的土地,那麼很快,遼軍就會攻破大梁的城門,胡人的號角將會插滿會極門。
這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受死,說明朝廷心裡還有百姓。
他想用自己的命去換百姓對這個國家的最後一點憐憫,所以那時候,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一條死路。
值得么,他覺得是值得的。
可在想到周芙時,他是真真切切後悔過的。他還沒有替她摘下初冬的第一支梅花,他還沒有跪在她的面前祈求她的原諒,他還不得不狠心地讓她在掖庭幽禁。
一想到這些,他仍舊會覺得痛徹心扉,彷彿又回到了上輩子跟周芙訣別的那個夜晚。
「沒有值得不值得。」
「終有一日崔邵你也會明白,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宋裕淡淡開口,算是回答了他的問題。
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
崔邵想說,他不會明白的。活下來的人才可以救更多的人,他不認同宋裕,很不認同。
但既已問出了答案,崔邵也不再多做堅持,只是緩緩開口,「那既如此,宋裕,明人不說暗話,本官知道你上輩子治過冀州城的時疫,對於時疫的防治一定會比如今荊州城裡的其他人都有經驗。本官同你還有郡主之間的陳年舊怨可以先擱置一邊,眼下,我帳下的人可以供你驅使。」
說著,示意宋裕坐。
宋裕擺擺手,表明不用坐,他也是聽到周芙同蔣瑛在一起,很可能染上痘症才不請自來的。
眼下最重要的是治疫,故而只是讓崔邵將城防圖拿給他看。
時疫最重的村子早已經被荊州刺史用硃筆圈出來了。
有二十幾個村落都染痘症染得很嚴重。
「眼下因為痘症死傷的人不少,先是起熱,然後是不能動彈,再之後是出痘吃不進東西,人熬就這麼熬死了。從出痘到死,也就是十來天的事。」崔邵眯著眼同宋裕講形勢的嚴峻。
也正因為如此,原先朝廷才有很大的一派是支持火燒荊州的。
「有自愈的么?」
「那些平素身體就好的,起了熱發了汗后吃幾幅養氣血的葯就好了。而那些平日看著就弱的,就死的快些。」
「城中如今有多少大夫,有多少藥材,又有多少糧食和身強力壯確定沒有感染上的壯丁?這些,需得吩咐下面人查清楚報給我。」
宋裕神色凝重,彷彿又回到了上輩子為國操勞盡心的狀態。
崔邵點了點頭,起身從營帳里出去,走了幾步后又問,「那如今依你之見,官兵需不需要駐紮進城裡面去。」
宋裕想了片刻,「需要。」
崔邵點頭應了,出門正碰上韓丁,「郡主那兒怎麼樣了?」
「郡主眼下被挪到了城中的一處小木屋裡,那兒就她跟蔣姑娘兩個人,兩人都喝了葯,郡主看著是沒有癥狀的。」韓丁道。
崔邵「嗯」了一聲,思慮良久后望了一眼營帳方向,「那位宋大人……不,裡頭的那個人,他要什麼,你就給他什麼。」
韓丁不解,他在京中當值多年,也知道那是宋尚書之子,如今不過只是一個區區罪奴。
「朝廷里獲罪為奴的人多了去了,大人為何偏要抬舉他?」
崔邵搖了搖頭,輕呵了一聲,「你不了解他。」
說到這裡,崔邵仰頭望了望天。大梁的天還沒有徹底的變,最大的黑暗還沒有到來,上一世沒有見到的黎明和青天,這一世真的能見到么?